父親,我奪門而去,夜露吮吸著我的光臂及裸足,我習慣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裏追隨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讓任何存在窺見我心底的悲傷。整個村子都入睡了,沉浸在他們簞食瓢飲的夢中。隻有田裏水的鬧聲,衝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隻有草叢間不倦的螢火蟲,忙於巡邏打更。父親,夜色是這麼寧謐,我的心卻似奔潰的田土,淚如流螢。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決心:
“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要這樣的阿爸做什麼?”
父親,我竟動念棄絕你。
七月是鬼月,村子裏的人開始小心起來,言談間、步履間,都端莊持重,深怕失言惹惱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際騷擾到野鬼們的安靜——在7月,他們是自由的、不縛不綁不必桎梏,人要禮讓他們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嚀著:江底水邊不可去哦,有水鬼會拖人的腳,天若是黑,竹林腳千萬不要去哦,小鬼們在抽竹心吃,有聽見沒?第二天早晨去竹叢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籜,及吸斷的竹心渣。鬼來了,鬼來了。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邊洗衣,清早的水色裏白雲翠葉未溶,水的曲線曼妙地獨舞著,光在嬉鬧,如耀眼的寶珠浮於水麵,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長褲,阿爸,一扭,不是一灘的魚腥水滴入河裏,魚的鱗片一遇水便軟化,紛紛飄零於水的線條裏。阿爸,你的車聲響起,近了,與我擦背而過,我蹲踞著,也不回頭看你了,反正,你是不會停下來與我說話的。我把長褲用力一拋,“叭”入河,用指頭鉤住皮帶環,兩隻褲管直直地在水裏飄浮,水勢是一往無悔的,阿爸,我有一兩秒的時間遲疑著,若我輕輕一放指,長褲就走了。但我害怕,感覺到一種逝水如斯的顫栗,仿佛生與死就在彈指之間。我快速地把長褲收回來,扭幹每一滴水,將它緊緊地塞進水桶裏。好險!撿回來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確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極了,阿爸你還未回來,廳堂壁上的老鍾響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遠處傳來一聲聲狗的長嗥,陰森森的月瞑夜,我想象總有一點聲音來通風報信吧!當我渾渾噩噩地從寤寐之中醒來時,有人用拳頭在敲木門:“動”、“動”、“動”……
一個警察,數個遠村帶路的男人,說是撞車了,你橫躺在路邊,命在旦夕,阿爸。
阿嬤與阿姆隨去後,我踅至沙發上呆住,老鍾“滴答”、“滴答”,夜是絕望的黑,蟲聲仍舊唧唧,如蒼天與地母的鼻鼾。我環膝而坐,頭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無意義的暴動,人生到此,隻有癡癡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鍾“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的咒語。
隱隱約約有哭聲,從遠遠的路頭傳來,女人們的。你被抬進家門,半個血肉模糊的人,還沒有死,用鼻息呻吟著、呻吟著。我們從未如此尷尬地麵對麵,以至於我不敢相認,隻有你身上穿著的白襯衫我認得,那是我昨天才洗過晾過疊過的。阿姆為你褪下了破的血衫,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麵容憂戚,但我已聽不見任何哭聲,耳殼內隻回蕩著老鍾的擺聲及你忽長忽短的呻吟——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個不願回家的稚童搖著他的博浪鼓在哭?我端著一臉盆的汙血水到後院井邊去,才呼吸到將破的夜的香,但是這香也醒不了誰了。上方的井水一線如瀉,注亂下方池裏的碎月,我端起臉盆,一潑,血水酹著這將蕪的家園,“天啊!”我說,臉盆墜落,咕咚咚幾滾,覆地,是上天賜下來的一個杯嗎?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著我的鼻,這濃濁、強烈、新鮮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著搓著,手軟了,坐在濕漉漉的青石上,麵對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蝸牛唾糊了一臉,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換去,阿爸。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再度將你送去鎮上就醫,所有的人走後,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虛了,隻留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7月15,普渡。
我在井邊淘洗著米,把你的口糧也算進去的。昨夜的血水沉澱在池底,水色絳黑,我把髒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過,好象刷掉一場噩夢,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把上井的清水釋放出來,我要淘米,待會兒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飯,做田的人活著就應該繼續活著,阿爸。
河那邊的小路上,一個老人的身影轉過來,步子遲緩而佝僂,那是七十歲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醫院的。我放下米鍋,越過竹籬笆穿過鴨塘邊的破魚網奔於險狹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著腳踝,鞭得我顛仆流離,水田漠漠無垠,也不來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問:
“阿爸怎麼樣?”
“啊……啊……啊……”他有嚴重的口吃,說不出話。
“怎麼樣?”
“啊……啊……,伊……伊……”
就在我憤怒地想撲向他時,他說:
“死……死了……”
他蹣跚地走去,搖搖頭,一路囁嚅著:“沒……沒救了……”我低頭,隻看見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長茂盛,在晨風中搖曳,搖不亂水中天的清朗明晰,我卻在野地裏哀痛,天!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動地從伏跪的祭儀中站起來,走近你,俯身貪戀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將它含在我溫熱的兩掌之中摩挲著,撫摸著你掌肉上的厚繭、跟你互勾指頭,這是我們父女之間最親熱的一次,不許與外人說(那晚你醉酒,我說不要你了,並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當我兩掌貼地的時候,驚覺到地腹的熱。
後尋
死,就象一次遠遊,父親,我在找你。
從學校晚讀回來時,往往是星月交輝了。騎車在碎石子路上,經過你偶去閑坐的那戶竹圍,不免停車,將車子依在竹林下,彎進去,燈火守護著廳廳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時刻。曬穀場上的狗向我吠著,我在他們的門外佇立,來做什麼呢?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就隻是一種心願罷了,來看看父親你是否在他們家閑坐而已。那家婦人開了門,原本要延請我入室,似乎她也記得我正在服喪,頭發上別住的粗麻重孝,令她遲疑而不安,她雙手合起矮木門,隻現出半身問我:“啥麼事?”我尷尬而不敢有慍,說:“真久沒看到你,我阿爸過身,多謝你幫忙。”我轉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說:“是沒棄嫌才跟你講,去別人家,戴的孝要取下來,壞吉利。”父親,東逝水了,東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兒,眾生人間是不會收留你的了。
天倫既不可求,就用人倫彌補,逆水行舟何妨。父親,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對那人說。有時,故意偏著頭眯著眼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