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漁父(2)(1 / 3)

“看什麼?”他問。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認不得我了。”

“哦?”

“你死的時候三十九歲,我十三歲,現在我二十一歲了,你還是三十九歲。”

“反正碰不到麵。”

癡傻的人才會在情愫裏摻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父親,逆水行舟終會覆船,人去後,我還在水中自溺,遲遲不肯上岸,岸上的煙火炎涼是不會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終需浴火劫而殘喘、罹情障而不愈、獨行於荊棘之路而印血,父親,誰叫我對著天地灑淚,自斷與你的三千丈臍帶?我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無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贖。

撿骨

第十一年,按著家鄉的舊俗,是該為你撿遺骨了。

“寅時,自東方起手,吉”,看好時辰,我先用鮮花水果祭拜,分別喚醒東方的“皇天”、西麵的“後土”,及沉睡著的你,阿爸。墓地的初晨,看慣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著相思林兀自款搖,落相思的雨點;由著風低低地吼,翻閱那地上的冥紙、草履、布幡。雀在雲天,巡邏或者監視,這些永恒夢國的侍衛們,時時清查著,誰是新居者,誰是寂寞身後的人?馬纓丹是廣闊的夢土上,最熱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帶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牽了,挽著“故閨女徐木蘭之墓”及“龍溪顯祖考妣蘇公媽一派之佳城”這二老一少,不辭風雨日暮。紫牽牛似托缽的僧,一路掌著琉璃紫碗化緣,一路誦“大悲咒”,冀望把夢土化成來世的福田。

“武罕顯考圭漳簡公之墓”,你的四周長著帶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紅色花是你十一年來字不成句的遺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虛煙嫋嫋而升,翳入你靈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時候,我推開房門,搖搖你的腳丫,說:“喂,起來羅,阿爸!”你果真從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時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說。

按禮俗,掘墓必須由子嗣破土。我接過丁字鎬,走到東土處,使力一掘,禁錮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現了,父親,我不免癡想起死回生,希望隻是一場長夢而已。

三個工人合力扒開沙石,棺的富貴花色已隱隱若現,我的心陣痛著,不知道十餘年的風暴雨虐、螻蟻啃嚼,你的身軀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癢?所謂撿骨,其實是重敘生者與死者之間那一樁肝腸寸斷的心事,在陽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訴、夢回、見最後一麵、共享一頓牲禮酒食,如在。我害怕著,怕你無麵無目地來赴會,你死的時候傷痕累累。

拔起棺釘,上棺嘎然翻開,我睜開眼,借著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個西裝筆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壯碩的三十九歲男子寂靜地躺著,如睡。我們又見麵了,父親。

啊!天,他原諒我了,他原諒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對蒼天的哭訴,是孺子深深愛戀人父的無心。

父親,喜悅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淚,寬恕多年來對自己的自戕與恣虐,因為你用更溫柔敦厚的身勢褓抱了我,視我如稚子。如果說,你不願腐朽是為了等待這一天來與人世真正告別、為至親解去十一年前那場噩夢所留下的繩索,那麼,有誰比我更應該迎上前來,與你心心相印、與你舐犢共宴?父親,我伏跪著,你躺著,這一生一死的重逢,雖不能執手,卻也相看淚眼了,在鹹淚流過處,竟有點頑石初悟的地坼天裂之感,我們都應該知足了。此後,你自應看穿人身原是髑髏,剔肉還天剔骨還地,恢複自己成為一介逍遙赤子。我也應該舉足,從天倫的窗格破出,落地去為人世的母者,將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煙,去供養如許蒼生。啊!我們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緣盡情滅,卻又在斷滅外,拈花一笑,父親,我深深地賞看你,心卻疼惜起來,你躺臥的這模樣,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靦腆、如人父的莊嚴。或許女子賞看至親的男子都含有這三種情愫罷!父親,濤濤不盡的塵世且不管了,我們的三世已過。

“合上吧!不能撿。”工人們說。

我按著葬禮,牽裳跪著,工人鏟起沙石置於我的裙內,當他們合上棺,我用力一撥,沙石墜於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親手葬你,父親。遠遊去吧!你二十四歲的女兒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後,墓地又安靜起來,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煙,就插在燃過的香炷上。煙升如春蠶吐絲,雖散卻不斷,像極人世的念念相續。墓碑上刻著你的姓名,我用指頭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竅我都認領清楚,如果還能乘願再來,當要身體發膚相受。

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父親,你是我遺世而獨立的戀人。

簡四月裂帛四月裂帛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梁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隻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象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於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鹵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曰最後一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穀,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麵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籟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

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麵,並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可惜的,慘淡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說你已學會在麵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裏,曾雄壯地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裏,你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

恐怕

我是你的屍體衣裳

非婚禮華服

並且悄悄地後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並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隻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的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於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麵楚歌的現實。你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嚐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後,你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於生命這一條理則。

終於,我們也來到了這一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麵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發未損地避過現實的險灘。唯獨此刻,你願意在我麵前誠實,正如我唯一不願對你假麵。那麼,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曆劫之後,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裏遊蕩,一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仿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一個是七年前的你,一個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苟延殘喘,死而不肯瞑目,等親人去認屍。

“為什麼走那麼快?”你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淨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後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你要送我的東西。”

你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一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你回去再看,現在不行。”

“是什麼?書嗎?是聖經?……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於是,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與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麼珍貴這一席晚宴。再給你留最後一次餘地,你放心,淒風苦雨讓我擋著,你慢慢說。

“後來,我遇到第二個女孩子,她懂得我寫的、想的,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你說。

“我察覺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種東西,好像遙遠不可及,又像近在身邊;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內,一直在吸引我。我無法形容那是什麼——或許是使得風景美麗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許是從小至今,推動我不斷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絕之力量;或許是每時刻我心中最深處的一種呼喚、一種喜悅、一種夢;或許是考婁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學傳記》所述的‘自然之本質’,這本質,事先便肯定了較高意義的自然與人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種‘關聯’……想著,想著,《關渡手稿》就在這種心境寫下來。……”年輕的習醫者在信上寫著。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樣深刻嗎?”我問。

“我試著讓她知道,我為什麼而活。”你說。

“來此兩個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醫院無兩樣。空間多,看海與觀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興能走入‘時間’裏麵去體會時間的分秒之悸動,聖經寫說,人生若經過煉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堿,必能嚐到豐溢的酒杯,於是我更能體會瀕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實地走過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濤。在‘你的瀑布發聲,深淵就與深淵響應’之際,雖然長夜仍然漫漫,我仍舊守侯在病人的身旁,守候著風雨之中的花蕾,守候著天發亮的晨星……這是我衷心想告訴你的……”在東引海邊的軍營裏,有一封信這麼寫。

“為了她我拒絕所有的交往,我告訴另一個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頹唐起來。

“啊!”我說:“這個女孩真是銅牆鐵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個非基督徒,還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隻要去愛不是去同情的初學者,變成現在差不多以make money為主的醫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與學術發表演講來滿足內心好大喜功之欲望裏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因某種原因而死亡(很多醫師因工作太累,開車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鑽研一種‘內生性類似毛地黃之因子’,我渴求能在兩年內把它分析出來公諸於世,以滿足一己暫時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誰?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帶來的角色改變,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歡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覺和教會及所有的人認為我不能和一個非基督徒結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發生的任何衝突,我又很希望這位女作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當然希望結婚的對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選擇獨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