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漁父(2)(2 / 3)

“的確,”我啜飲著燙舌的咖啡:“天上父必然要選擇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婦人也想選擇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銅牆鐵壁!”你說。

“她或許了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你們都航行於真理的海,沿著不同的鯨路。你隻希望她得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麼空手造成的?她愛她的扁舟甚於愛你,猶如你愛你的船甚於愛她。如果你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貴,如果她為你而棄舟,她將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確,隱隱有一種存在遠遠超過愛情所能掩蓋的現實,如果不是基於對永恒生命衷心尋覓而結縭的愛,它不比一介微塵驕傲。你們曾經歡心驚歎,發現彼此航行於不同一座海洋;現在,卻相互爭辯,隻為了不在同一條船上。假設,她願意將你的纜繩結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棄船,那麼你能否接受她的繩,不要求她覆舟?如果比身並航也不為你的宗教所允許,你隻有失去她,永遠的失去她。”

“我是一個失敗的證道者!你喟然著。

“不!”我說:“如果你不曾成功地攤開你的內心,她早就成為你痛苦的妻。當你朗誦詩篇二十三給她;‘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你要相信,她才答應自己去尋找另一處無人到過的迦南美地。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麗,就是因為這一身永不妥協的探索與敢於迎戰的清白足以美麗。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讚美你,等同讚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當終生仰望,你既然住著耶和華的殿,享有他賜予的糧,你何苦再尋一座婚姻的空殼?我隻聽說有人千方百計將他的茅屋改成宮殿,未曾聞過在宮殿裏另築茅屋。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義路,這是你賜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傖的磨坊,無一日不在負軛、磨糧,你要體會,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不可指認、不能執著的萬有——讓虛空遍滿琉璃珍珠,讓十五之後日日是好日,讓一介生命甘心粉身碎骨的萬有;如同你活著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睜睜看她怎麼粉碎,正如她眼睜睜看你七年。”

最後一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麵,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於我的杯。象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穀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掛葡萄,又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你讓我不致變成一個盲從的所知障者,你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誌,如果有一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你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你也寫過詩的,你一定了解創作的磨坊一路孤絕與貧瘠,沒有一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裏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著可喜的娣妹,我當祈福祝禱。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且讓我們以一夜的苦茗

訴說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執著而無悔的一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裏,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養你,再不準你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後,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淒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的淒豔,更甚於平鋪直敘的雍容。門牆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遊。我輕輕歎了氣,感覺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來自於一個人一生中最精致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淩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後,另一個聲音這麼問:“你,就是簡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麵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頓了很久才說:“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麼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象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娣!”你麵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餘。我看你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後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隻善於口頭稱霸,在往後與你書信嬗遞,才發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煉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隻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隻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隻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候,你的麵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隻在你心力用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複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你挽抱書本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的感覺,沒來得及跟你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你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你不期然遇,你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以下的你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終不願意稱我“簡”,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說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麼?性格裏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麵或許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麵容浮掠一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麼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複一日。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

爾後,我離了學院,日複日載饑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些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簷前出現一小疊信。中有你親切的字跡,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底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馳,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你的事業大勢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你見我清瘦異常,隻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就活這麼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於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淨瓶(啊!會是觀音的淨瓶嗎?),你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說:“生命恒有繁華落盡的感覺,隻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戧,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台。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麵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裏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仿佛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場之間,先給你解藥,你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後,你說:“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素樸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你詩寫得少了,專誌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並非不愛美。我說:“管你家的什麼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庚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裏,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鏽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