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台邊,白白淨淨的怯生生的,眼睛裏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我驚歎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槭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歎:“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當養育的父母雙亡,親生人父母待尋。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刹——那百千萬億年隻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於死。
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回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掛念。隻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著不複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淨淨的麵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裏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後,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麵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天複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地海麵,沒有什麼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說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淩虐你,你都不生氣,或,隻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裏存了一筆巨款,我盡揮情霍,總也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後的臉,象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說:“什法子,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麵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於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說瘦了就醜,我說:“喂,就吃!”你果真叉起蛋片進貢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讚:“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一支。”
早晨恒常令我歡心,仿佛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眠沉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奔馳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對你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興風發地擘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隻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仆役,不紮別人的自尊。你活躍於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於市集。一碗鹵肉飯、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於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盡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地向你懺悔。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嗬欠,你說:“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麼,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於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己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裏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麼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姿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頭!)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地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台,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製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圜,我卻不曾慫恿你或然言棄——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後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後,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裏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原始地坦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夢幻與現實互滅、談你雲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複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過於陰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須不斷訓練自己雄壯、摹仿男係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三秋桂子十裏芰荷的那種,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啊!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一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恒以內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的形象發音;正如我願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以盛住你酒後崩塌的塊壘——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於是,我們很理智地辯論著婚姻。
你說,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一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現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說,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你說,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你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你卻步?你說,我在你心中不等同於女人,屬於一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皇,你能充分享受訴說,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你有時細心得象一名婢女),我歡愉你所陳述的,那表示,一個人對他(她)內在生命做多元創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敘述,關於多年來我們另辟蹊徑,如今儼然一條軌道的情愛(請注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我們成就一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築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為我的眷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棄什麼即能獲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你嗬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嚐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驚歎。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願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布施勝於占取,自由勝於收藏,超越勝於廝守,生命道義勝於世俗的華居。想必你了解,婚姻隻是情愛之海的一葉方舟,如果我們願意乘桴浮於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作莊?
我們還要一座殼嗎?讓殼內眾所皆知的遊戲規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你層層剝奪;以你根深柢固的男係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幹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於我——我喜於實驗,易於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願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廈廣場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將我駝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後如果有內傷,那內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一日,深夜作別,我內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忍你什麼,隻想把一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你說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後孤獨地走向你候車的街口。那一刹,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髒,遂在下一站下車,拚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後,你多麼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一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許動!”你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說。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於城市中最淩亂的蓬壁,抽莫名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你的鞋裏,問:
“,你也不說清楚,嫁給你有什麼好處?”
你脫鞋,將灰燼敲出,說:“一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錢讓你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麼?”
你捏著我的頸子:“這樣吆,你寫書我讀——再彈一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隻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你怎麼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閑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麵前說:“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隻能說:“也好,坐坐!”
關於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說。在茶餘飯後,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麼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麼樣的情,才能百煉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你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麼,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禦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航之後,款款立命。你要日複日吐,不吐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鎖匙,說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你,盡管流離散落,恒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於深夜的山頭。
你說:“還要去廟裏燒香,象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岩,為你拈香,卻什麼話都沒說。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的流轉永不能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鬆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