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老宋參與創建了中國通俗文學學會。他在通俗文學領域創作的豐收,研究成果的突出,已在海內外形成巨大影響。瀟湘大地上,他豎起了一麵通俗文學的大旗。
此時,湖南一批有誌於通俗文學創作和研究的作家和編輯,提出創建湖南通俗文學學會的設想。大家想圍繞在“宋大俠”的周圍,發展湖南通俗文學,幹一番事業。老宋大力支持。他認為,湖南通俗文學,曆來就有驕人的成績。如武俠小說,就出現過平江不肖生,他的著作,在文學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我們以不肖生的人世精神辦個學會,好好繼承並發揚光大。
說幹就幹,大家密鑼緊鼓籌備起來。可是,一批隻有理想和熱情的文化人,無權無錢無門路,要搞一個群眾團體的學會,可謂寸步難行。起草報告,找掛靠單位,請上級審批,組織研討會,籌措活動經費……老宋每事親躬,每天擠公交車到處找人。那時候他身體好,精力充沛,勁頭十足,興致衝衝。
好不容易批文下來,可以開展活動了。全省學會會員要到長沙開會,北京的學者要來長沙祝賀,要安排會場、飲食、住宿……動手要錢,錢從何來?
老宋瞪大眼睛鐵定一條:不找國家要錢,不拉商業讚助。其實有會員可以拉到讚助,老宋婉言謝絕:純屬文學領域活動,不沾商業氣息。好在當時開會崇尚簡樸,租場地開了兩天會,開了兩次中餐,北京來人安排了住宿,加上茶水設施,花費不多。其時,廣州文化出版社總編輯張永如,要李漁村在長沙搞了個聯絡處,存有一點活動經費。老張念老友之情,同意李漁村支出1500元貼補大會開支。以此1500元墊底,會後結帳,尚欠一些。老宋帶頭摳口袋,李漁村、湯子文、王宏誌跟著行事,各人三百二百不等,大會成功,皆大歡喜。劉正省長用毛筆小楷寫了長篇賀信,對通俗文學的發展,提了很精辟的見解,大家受到鼓舞。會議結束,又由老宋出麵借了小車,招待北京來的領導、學者遊覽了烈士公園等處。老學者薛汕、陳鈞幾個老頭讚不絕口:梧剛能辦事,湖南有希望!
散會了,北京客人送走了,組織會務的幾個人都一身輕鬆,趁黃昏時刻,大家聚在賓館庭院中的一叢石榴前,喝茶小憩。榴花豔豔如火,已經開透,呈凋謝之態,地上有片片落紅。
滿臉疲憊的老宋,坐在矮椅上,凝望石榴花,滿有感觸地說:一個人短短一生,年華如水,青春難再,要活得像模像樣就很不易,要成就幾件事就更難。
他似有無限感歎,隨口念出: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暮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南唐李煜的詞《烏夜啼》,慨歎的是美好東西橫遭摧殘的無奈,生命的短暫無常。他的嗓音渾厚,略帶瀏陽尾子,飽含滄桑,令人動容。
作為朋友,很少聽到老宋談他的家世和經曆。湯子文曾告訴我,老宋出身於瀏陽龍潭村一戶耕讀之家,6歲喪父,家道困頓,29歲就守寡的母親,茹苦含辛將三個兒女撫養成材。母親為救地下工作者堂弟宋任窮,遭反動派追捕,藏身深山石洞,吃野草睡石板,半月之後,奄奄一息癱倒在石洞中,由鄉民抬回家中。
由於自小飽受磨難,小梧剛特別勤苦,十歲剛出頭,自挑行李步行到長沙,考入楚怡學校。解放後十五歲考入革大,十六歲去湘西土改、剿匪、入黨,二十歲即擔任吉首鎮黨委書記。
1958年11月,反右風潮已過,因省文聯右派指標未滿,拔文藝白旗,將正在縱情為幸福而歌唱的《新苗》雜誌副主編宋梧剛劃為右派,遣送回原籍瀏陽當農民,當扶犁掌耙的真正的農民,沉淪山野20年……
有一次,他講一段笑話,是他的親身經曆。到湘西土改剿匪,特別危險。在崇山峻嶺中執行任務,常有土匪在林子中打黑槍,防不勝防;晚上行軍,看見老虎坐在岩頭上,虎眼像兩盞燈籠閃射寒光,真正理解什麼是“虎視眈眈”,令人膽寒。
有天夜裏,部隊出去執行任務,由他一人留守隊部。土匪偵知大隊人馬外出,趁夜圍攻。老宋正蹲在茅坑上,聽到土匪靠近,左手提褲頭,右手打槍,飛快跑動,東窗打幾槍,西窗打幾槍。土匪見各窗口都在射擊,以為屋內留人無數,膽怯自退。老宋說,那一刻真正是“說時遲,那時快”,容不得思索,大概就是急中生智吧。土匪退去好一陣,才發現自己的左手還提著褲頭,不禁啞然失笑。
湖南通俗文學學會成立之後,老宋多次召開學會負責人會議,抓重點通俗文學作品,抓理論研究成果。全省通俗文學創作,出現喜人勢頭,抓出了一些好作品。
老宋本人陸續出版了幾部大書,尤以《中國小說傳統技法》影響巨大,名重一時。又花不少時間和精力,輔導重點作者出作品。
九十年代初,湖南文藝出版社一度出現經濟困難。社長張光華找到我說:老李,有什麼能賺錢的書稿趕快發一部,以解燃眉。
其時,港台武俠小說正大行其道,我手頭有一部本地業餘作者的稿子,雖然文字粗糙,卻故事精彩,人物鮮活。張社長急切地說:你多下點功夫修改,將文字弄得漂亮些,快發稿。當時,編輯們對大陸作者的武俠小說都心存猶疑。老宋看了書稿,提出了修改意見,擊節讚賞:這個作者這樣能編故事,決不能就此罷休,還應當將情節延伸下去,在情節發展中,充分展現人物性格。可以抓出一部大書,一部好書。
半月以後,獨孤殘紅的《銷魂一指令》出版。
上中下三冊60萬字,首版14萬套,一個月內加印三次,轟動一時,洛陽紙貴。
根據老宋的意見,我們反複研究,作者繼續寫下去,《銷魂十指令》、《銷魂百指令》相繼麵世。前後4年,獨孤殘紅武俠係列《江湖四部》,橫刀江湖。這套書32本480萬字,是當時大陸作者創作的最長的一部武俠小說,其結構的宏大與嚴謹,人物的眾多與鮮活,意境的獨特與玄遠,都獲得了極大成功。在海峽兩岸文學界共同舉辦的“中華首屆武俠文學評獎”中,金庸、梁羽生分別獲金劍獎、銀劍獎,湖南的這部書獲得銅劍獎。
在北京領獎期間,我與台灣武俠小說大家臥龍生同住臥佛寺飯店。在清幽的四合院裏,那個飽學而謙和,藹藹然有長者風的老人,幾次舉起大姆指:“唯楚有才,湖南人好生了得!有宋梧剛舉旗,湖南通俗文學定然出大成果!”
1997年,我將早幾年寫的中短篇小說結集成《娥眉月》出版。編書過程中,要不要將四部通俗文學中篇編入集中,頗費躊躇。不少朋友勸我,純文學作品寫得那麼好,何必將通俗的插入其中。詢之老宋,他態度鮮明:應當選入。這說明既能寫通俗的,也能寫純文學。通俗文學就是應當上大雅之堂呀。
我請老宋為《娥眉月》作序,他痛快答應。1998年元月書付印時,他卻在洪都獅子堖渾園子武術氣功山莊,與他的師傅渾園子切磋武功。當他聽說我索序甚急,便停止了他的“鶴形步”,急急趕回長沙,並連夜洋洋灑灑寫出五千多字的《江湖夜雨十年燈》一文。
此時出現一個插曲。我的同事金國政得知老宋不在長沙,便熱情為我寫了一篇序。老宋的序又交來了,這叫我很為難。一本規模並不大的中短篇小說集,編入兩篇序,似乎沒有必要。
老宋得知這一情況,當即表示:這有什麼為難的?將我的文章作跋放於書尾吧。我說,這十分不妥。就資曆和學識,金國政和我都不能與你同日而語。你是大家,將你的大文放於書尾,太過不恭。他哈哈大笑:你什麼時候客氣起來了?隻要有內容,隻要對讀者有益,何分前序後跋?我深為他的謙遜大度而感動,將《江湖夜雨十年燈》置於書尾作跋。
我因長期住袁家嶺六中院內,離八一路省文聯大院僅數步之遙。黃昏時候,莫應豐、古華等一幫朋友,常坐於我門前的芭蕉樹下喝茶。我也常走進他們的書房,去得最多的是老宋的書房。
老宋的書房,四壁圖書汗牛充棟,案頭書稿落落大滿。老宋常端坐案前或揮筆疾書,或沉思默想,或與來訪者談話。常德、婁底、新化都有作者在老宋的幫助下寫出了好作品。長株潭的作者,湯子文、劉星宜,更是他書房的常客。
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他們是二十世紀中國最有熱血最有理想的一代人,也是最受磨難的一代。國家、藝術,在老人的心目中,像吃飯時拿在手上的筷子一樣自然。”老宋閱曆豐富,博聞強記,曆史、文學、武學、玄學,甚至巫術,無所不談,使聽者每次都獲教益。有次他談到無名氏,就是那個以《塔裏的女兒》斐聲文壇的無名氏,那是個怪人。可以用“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來形容他。室無長物,形同乞丐,卻有四部長篇,束之高閣。老宋對他的專注精神大加推崇。後來我搬到高橋文藝社宿舍,到文聯就不如從前方便了,失卻了很多求教的機會。
直到2008年3月,我才再一次走進老宋的書房。這次不是閑談,是為撰寫《湖湘文庫》中的《湖南古村鎮》一書,而來傾聽老宋的意見的。
談起瀟湘地域文化,老宋眼睛發亮,思維敏捷,談鋒甚健。他說,你寫湖南古村鎮是極有意義的。留住傳統文化,拯救鄉村文明,是垂功德於子孫的大好事。瀏陽境內的幾條河流,金線穿珠一般串起許多村鎮,都各有特色,各放異彩。這些古村鎮,是我們的前人用磚石、血汗和智慧堆積起來的滄桑史。湘西除了四大名鎮,還有許多有文化特色的老鎮,比如瀘溪縣的狗爬岩……
談話時,中氣尚足,一頭白發在燈下閃射雪峰般的光芒,仍讓人感到生命力的頑強。他仍雄心勃勃談他手頭的幾部書稿。待病情好轉,首先要完成《宋任窮傳》……
2008年6月的一天,即老宋離世前兩個月,我路過八一路省文聯門口。猛抬頭,隻見一頭霜雪的老人,在街邊蹣跚。蹣跚複蹣跚,極為孱弱不支的樣子。那張寫滿滄桑的臉,微微揚起,凝視蒼穹,嘴唇囁嚅,像是叨念什麼。我心頭一酸,驚愕得喊出聲來。天道不公,歲月可恨,疾病可怕!它們合謀已久,無情地將一個年僅74歲的生命,一個叱吒江湖的“大俠”,一個剛強的好人,折磨成了這樣一個龍鍾老人!
宋老師,你在叨念什麼呢?是未竟的事業,還是你手中未完成的書稿?
啊,是了,你是在念那首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湖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