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談到去南門口一家大鍾表店三次修表,營業員態度惡劣,第一次隻是走得不準,第二次便走走停停,第三次幹脆一動不動了。老莫猛抽一口煙:好,有戲,可以寫個小作品。小小一塊表可以觀照世態人心。丹兄說,你講的那些細節蠻好,一定要寫細節……三個文學癲子,句句話不離本行,就在“戲劇性”和“細節”的探討中,清茶一杯又一懷幹了。且得浮生半日閑,不知日之將暮。
我們經常互勉,談話作文,不僅要有嚴密的邏輯,還必須有優美的修辭。言而無文,行之不遠。文彩斐然,方能益人。對於這點,丹兄體力行。
有天下午,我又偷空踅到他住的學校,與他作半日清談。那時節,走親訪友,說話談笑,都要小心謹慎,注意場合,顧及影響。在自己家裏閉門而坐,當然最為安全,卻又怕影響嫂夫人備課和孩子作功課,兩人就走進一間正在維修的空教室中。教室空空如也,更顯光亮寬敞,坐在此高樓亮屋中談話,既無“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之嫌,也可免“高談闊論,招搖賣弄”之譏。何況其間還有一個滿身汙泥正在刷牆的泥水工匠。泥水匠肯定是工人階級。有工人階級在場,我輩“臭老九”縱然意氣風發,也算光明正大。
我們隨便坐在門邊,談起各自觀察的趣事。丹兄話頭很健,言詞滔滔,陶醉之時,似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發現,那個泥水匠早已停工靜坐一旁。我說,哎呀,我們兩個癲子影響別人工作了!那人忙起身說:“非也,非也!你們談得投機,我也聽得有味!這一下午,我是勝讀十年書了。”原來這個“工人階級”也是有誌於文學的淪落之人。三人相視,撫掌大笑。
丹兄是個重實幹的人,又極有毅力和忍耐力,所以每想必作,每作必成,就是在這間小閣樓的板床邊,業餘擠時間字斟句酌的寫小說,寫詩歌,寫童活,寫寓言,那些小兔子,老烏龜,歪鬆樹,蝦須草……帶著人間的喜怒哀樂,帶著生活的哲理,活靈活現湧到他的筆端,躍躍然跳出紙麵。如果沒有親見,誰也難以想象,他仰在被子上冥思苦想,伏在床頭邊奮筆疾書的情景。扈世偉與我和他三人合寫的小說,曾占據過某報紙的整版篇幅。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那些獲全國文學大獎的《兔子和烏龜第二次賽跑》等閃光篇什,都是斯時斯景中寫成的。
人生遭際,真難逆料。八十年代中,我與丹兄竟然一同走進了長沙市文聯,走進了望麓園6號那座老屋,我們成了《新創作》雜誌杜的同事,他是副主編兼主任,我是編輯。編輯部這座老屋,磚木結構,青磚烏瓦,低矮昏暗,在林立的高樓之間,猶如蟄伏一隅久曆滄桑的老者。可它有著不平凡的過去——革命前輩曾在這裏辦過織布廠。那軋軋的機聲,曾是革命交響樂中響亮的音符。在悠遠、厚重的曆史文化氛圍和改革開放的燦爛曙光中,我們朝夕相處,開始了新的征程。其時,商品經濟大潮已驚濤拍岸,各種文學刊物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激烈的競爭態勢已經熊熊燎原。跚跚來遲的《新創作》,要自立於刊物之林並力求發展,前麵道路荊棘叢生,麵臨各種挑戰。
肩挑重任的丹兄,表現了他優秀的工作才幹和嚴謹的處事態度。編輯部古舊的房子裏,一下子聚集了楊裏昂、張新奇、賀夢凡、田舒強、周健行、肖楚奇,李漁村諸人,一時集人才之盛。這些人有的在大學畢業前已經才華橫溢,文名鵲起。各有高招,各有“套路”,自視甚高。丹兄要將這些才子結成團子,紮成把子,並非易事。他夾個公文包,行色匆匆,早來晚歸,以身作則,每事親躬,他以自己的堅毅、誠懇、勤謹、熱情和真誠感染了周圍的人。不久,便形成一個團結奮進朝氣蓬勃的集體。大家都服他敬他親近他。原本捉襟見肘的窮單位,不僅刊物有聲有色,“增刊”也辦起來了,擁有數千人的刊授文學院也辦起來了,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如比翼之鵬,雙雙高飛。望麓園六號紅紅火火,成了三湘文學新軍的大本營。老屋光線很暗,每個編輯案頭都有6瓦白熾燈一盞。一時間,屋中燈火通明,弦歌不絕。有作家造訪,有名流論道,有作者送稿,有學子求教。才子們展紙著文,揮毫改稿,侃侃論道,鼓腹而歌,生活充滿朝氣和希望。
直至幾年之後,丹兄榮調市文化局任領導之職,才子們便各逐改革大潮而飛,星散於廣州、深圳、海南各地,均取得了驕人的大發展。我則進入湖南文藝出版杜任小說室主任多年,將在丹兄身邊學到的堅毅和勤勉,帶上新的文學寂寞之途,編輯和寫作了近三十部長篇小說。
嗣後,丹兄以全部精力投入文化領導工作,我則日夜兼程,烹文煮字於案頭。雖在一個城市,常是三月五月不能相聚。生活都發生了太大的變化。我們都各自擁有了像樣的書房,擁有了雄踞四壁、傲及房頂的藏書。他的書房中還掛著冰心老人給他的題詞:“為兒童寫作,要有一顆純真的心。”那種將一冊殘書輪流看的往事,成了相聚笑談中的逝夢。丹兄雖身居令他心力交瘁的領導崗位,卻永遠懷著一顆“純真的心”,常常擠出“業餘”、“差餘”加深夜努力寫作。他的耕耘,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豐收。他獲得了許多項大獎:全國第二次少年兒童文藝創作獎;文化部第三屆“群星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全國一、二屆“金駱駝”獎等等。有時,伏案餘暇,又處於“相見亦無事,不來忽憶君”的心緒中,他便穿街走巷,突然跑到我家敲門,送上他的又一本新著,新著扉頁上必定是筆走龍蛇的簽名和寫上“漁村兄雅正”數字。每次收到他的新書,我從內心豔羨他的成就,驚歎他的勤奮,從而使自己案頭的燈光早一點亮,遲一點熄。
有位哲人兼作家,在深悟刨作之道時慨歎說:“寫小說,不然對不起沸騰過隨即凝聚在身邊的曆史;寫散文,不然對不起流淌在胸間的萬般感受;寫童話,不然對不起眼前光怪陸離的幻象;寫短詩,不然對不起耳畔錚錚變化的音符。我寫,因為我有;我寫,因為我愛。”我想,這些話也是對丹兄人生態度和文學創作一個很貼切的總結。
丹兄擅書,自然廣交了不少書畫名家,藏有許多名人的字畫。著名書家胡六皆先生,一日忽書聯相贈:“羅網何能及高鳥;丹心早以著文章。”六皆先生可能寫來無意,卻正道中了丹兄在官場中的遭際。丹兄為官清廉,處事謹慎,又善韜略,遇事常有遠謀“三策”,雖不是諸葛,許多事卻也不曾出他所料。故欲對他“羅網”的小人,常常不能及這“高鳥”,最後總是敗北收場。這一“冠名聯”,倒是句句說中了,頗有幾分禪味。
丹兄六十大壽時,許多文友贈詩、贈聯、贈畫。詩人於沙為其書齋題名為“無塵齋”。一位百歲高齡的老書家,見“名”生情,欣然揮毫題聯相贈:“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廣州書畫研究院副院長、著名畫家楊福音先生,龍飛鳳舞地寫下前人一幅名聯致賀:“養數種花,探春秋消息;鑿一池水,觀天地盈虛。”他又為丹兄的“自嘲散曲”精心配畫。“自嘲”曲曰:
才騎著竹馬追小貓,忽的頭發白了。一大堆歲月哪裏找?隻見那煙灰缸裏青煙冒,月牙也燒焦。拋撒那項破氈帽,收拾起幾部舊書殘稿,換半壺濁酒,幾根油條,且把魚兒釣。醉眼瞥見柳樹梢,一隻鴉兒叫:可笑!可笑!一曲詠歎調!丹兄的自嘲曲寫得極其調侃有味,於詼諧中見其超脫和豁達。我以為,文友們的這些聯語和他的自嘲曲,卻正道出了丹兄的胸襟和人品。
羅丹是一部書。我與羅丹相交三十餘年,也讀這部‘書”三十餘年,深知此“書”中酸甜苦辣鹹五味之一二。丹兄此次一口氣寫就的自傳體散丈《望斷南飛雁》,雖洋洋24萬餘言,我則以為還隻寫了他的十之六七,還有三四“章節”,便隻好永遠留在我們這些老友心中或口誦了。我想,那群望不斷的南飛雁,留下一些“飛雁”讓人去想像,也許比“望”更好。這大概就是丹兄用意之妙吧?
匆匆草就此文。我深深祝福丹兄:如雁,如鶴!如樟,如鬆!生命之樹常青!
羅丹散文集《望斷南飛雁》
太匆匆
懷念梧剛先生
猶如巨星驟然隕落,作家、文藝理論家宋梧剛先生走完了他坎坷的生命曆程,匆匆走了;已經完稿的《喜馬拉雅大寓言》、《小白妹妹鳥》等長篇巨製尚未出版,丟下手頭一大批列出了題目或提綱的寫作計劃,匆匆走了;掙紮著看完二十集電視劇本《昆侖膽》清樣,糾正了一些排版訛誤,等待樣書送到手中,撫摸又撫摸之後,匆匆走了;擱下寫不完的書,做不完的事,匆匆走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先生朗誦李煜詞渾厚的低音又在我耳邊響起。三十年來我們亦師亦友的交往,一幕幕浮現眼前……
1979年,梧剛先生重返省文聯,女兒小學畢業欲進文聯附近的六中,因無門路被拒之門外。不知誰提醒先生,可找李漁村想想辦法。作為長沙市業餘作者,我間常出入文聯院內小樓中的《湖南文學》編輯部。印象中,每天埋頭於稿山中的大編輯們,都戴有一副眼鏡,郭味農、李啟賢、李慕賢……無一不是抬頭就晃動一雙厚厚的“酒瓶蒂”。唯有坐在辦公室一隅的一位,不戴眼鏡。他身體壯碩,訥於言辭,開口便帶瀏陽尾子。他就是宋梧剛先生。
那天我進編輯部送稿,離開的時候,宋先生跟到門外,像是鼓足了很大勇氣,訥訥低聲說了他女兒的事,一副很愧疚的樣子。我一口答應。三天之後,我們說通了學校領導,小姑娘很快辦好了入學手續。這事對我們來說,隻不過是小事一樁。因為我愛人就是六中的教師,我家就住在校內宿舍,人熟好說話。可宋先生卻感恩戴德,幾次上門道謝,不知如何感謝才好。兩年以後,他還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幫助他女兒進入中學的事。那時還不興送禮,他家經濟拮據也送不出禮,每次送我一本剛印出的雜誌或一本什麼書。他很抱愧地說,編輯部分片看稿,長沙市作者的稿子不歸他看,發表作品他幫不上忙。如果有什麼題材或寫法,他倒是可以參與切磋。他說的都是真話。我後來獲獎的短篇小說《被塗汙了的畫》,就是由李慕賢先生初審,郭味農先生終審,以頭條發出的。不久,他的長篇《東方大俠》出版,還是為了“感恩”,他捧著新書,連夜送到我家,請我“指教”。
幾次交往,我感覺到這位資曆深(聽說二十多歲就當吉首鎮書記和《新苗》主編)、學問大(五十年代就出版了詩集)的宋先生真誠謙遜,勤奮過人,且有深厚傳統文化底蘊和俠義精神。自江蘇作家梅汝愷寫老宋的中篇《岩鷹王傳奇》發表後,“南宋北劉”(劉峻驤,中國藝術院博導,國際孫臏拳總會會長)海內外影響巨大,“宋大俠”名震江湖。我為有這樣一位“大俠”摯友兼老師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