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都市報副刊
猶吐青絲學晚蠶
玉樓東酒家、高橋大市場、墨華齋……長沙街頭招牌匾額上,這些蒼勁縱逸的書藝,吸引了多少行人的目光,書家“胡六皆”其名,當然為人熟知。
第一次進他的書房,是夏日一個涼爽的午後。下了石級,便瞥見窗口那微微晃動的身影,蒼蒼白頭,吃桑老蠶似的輕輕頷動——老人正在凝神靜氣作書。我們在簡陋的木沙發上促膝而坐。老人寡言,幾乎是我問什麼,他才細聲細氣回答一二。有時,我們的談話中斷,默然對坐,聽得見窗外雜花落地、泥蜂撲翅的聲息。老人搓手微笑,一臉慈祥謙遜。我靜靜環視這間書房,領略這裏特有的恬靜的氛圍。房裏的一切,均可以“簡樸”二字概括。木沙發、敞書架、矮杌子,均已脫漆陳舊。特別顯眼的是置於窗前的那張書桌,四根圓柱腳已顯不穩,橫檔釘上鐵皮,桌麵凹凸不平,又以三夾板釘一又長又寬的木板置其上,便於老人作書。我斷定這老掉牙的書桌定有來曆,一問果然——竟是“文夕大火”劫後之物。50年歲月從桌邊流過,老人在桌邊晃動單薄瘦弱的身子,晨昏揮毫不歇,那些獲國際大獎的作品,那些被中南海珍藏、被毛主席紀念館珍藏的作品,那些載譽日本、東南亞華人世界的作品均在這方桌上悄悄誕生……
書房是主人的精神家園,人格的寫照。在書香墨香之中,與世無爭的老人卻同我“爭”了起來。
不久前,我任責編的一本書請老人題寫了書名,按規定是出書後送樣書發稿費。為免老人跑郵局兌款的煩勞,我先墊付整張100元:“一點薄酬,請笑納。”老人沒有笑,卻瞪了我一眼:“題個書名,貴社的潤筆是五六十元,你不要哄我,我曉得行市。”他在對襟褂子中摳了又摳,沒有錢找,喊來兒子,硬盯著他找我50元才罷休。我也認真道:“市場經濟,商品社會,錢,可不是什麼壞東西。”老人一改木訥寡言的神情,正色道:“請你莫把我當‘商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該要的當然要,但決不一味奢求。我寫字,為藝術,為友誼,為有益世道人心,晚蠶吐絲而已。世上事,有為而有弗為,知足而不知足……”
老人一再與我談“知足與不知足”。他出身於書香世家,自小在母親嚴督之下,早課百字,晚課百字,為古文和書藝打下紮實的童子功。“文夕大火”,一夜淪為難民。近半個世紀也是坎坎坷坷、跌跌絆絆走了過來。60年代初在工廠勞動,被機器軋斷右腕,咬緊牙練左書,終於雙手握筆,左右逢源。他的字,取王羲之、趙孟頫縱逸溫雅之氣,糅漢隸魏碑之法,筆意姿肆汪洋,結構方勁古拙。氣骨沉著,波磔雄強,飲譽海內外,特別受港台同胞及日本友人歡迎。
有許多朋友為他張羅出專集,辦個人書展,他卻淡淡一笑:“出書辦展,勞神費力,幾多麻煩!一切隨緣,不必強求。”他拿出一本裝幀精美的《中南海珍藏書畫集》,內中收了他書的一聯:“壯歲喜新節日,老來惜舊年華。”老人說:“我自己並沒有寄去,不知這件作品是怎麼拱過去的。也許是我送給哪位朋友,他薦了去,卻沒有告訴我。”他送人字畫,既無底稿,也從不記錄,拿走了也就完事了。
老人的書房中有一副自書的對聯:“蒲觴斟壽酒,杏苑起新居。”外適內和,心曠神怡的情緒,溢於紙端。
聯中所提到的杏苑,是他的新居東瓜山杏花苑。我常常騎個小摩托,去杏花苑“寓庵”中拜訪先生。先生與我談詩論對,古典詩詞,信手拈來,給我許多教益。每次談話之後,不出一星期,先生必來電話:你來一下囉。我去,他必贈以書作,大多是上一次談話所提的詩詞聯對。
先生長期受傳統文化熏陶,賦性頗多中國文士之氣,襟懷坦蕩,淡於名位,一生坎坷,安之若素,與人交,篤實可親。博學洽聞,於詩詞屬對功力深厚,且才思銳敏。即席吟唱或嵌字作聯,頃刻即就,每多妙趣。
先生為楓林賓館題字:秀色可餐。這一成語,既讚揚了位於嶽麓山下賓館秀美的環境,也誇獎了賓館女服務員的美麗,令人粲然。
先生在長沙煙廠舉辦的筆會上,即席題詠煙五律一首:苦想凝神後,停杯不飲前;行文添活力,繞指起雲煙。結愛身心外,含情口舌邊;芬芳絲萬縷,縷縷共纏綿。先生將一根常見的有害之物——煙,寫得如此溫柔纏綿,令人叫絕。
1996年冬,香港某出版社請我代向六皆先生約寫“我的母親”一文,將收入“名人憶母親”一書中,定於1997年春天出版。先生高興答應說,不如我來講,你幫我整理成文,來得快些。
先生深情回憶,抗戰苦難歲月裏,母親帶他們兄弟姐妹逃難到河西。貧困和驚駭中,母親病倒農民家中,百無聊奈,孝順的六姐想起古人割臂療親的辦法,於深夜真的割下一塊臂肉,用罐子煮了,讓母親喝湯。姐姐的臂肉並沒有救活母親……
講到動情處,七十七歲的先生兩眼紅潤,潸潸欲淚。
稿子很快寫好,送給先生過目。先生仔細看過文稿,點頭稱好,希望快點看到出版的書。
先生興致很高說,再給你寫幾個字吧,你看寫點什麼?
先生書法,喜以隸書及魏碑筆意作行楷書,風格獨特自成一家,極富書卷氣而無俗姿,譽播書壇,許多人以昂值相求而不可得。
其時,我正準備在嶽陽老家建紀念先人的老屋,以母親的名字命名,請先生題兩個大字:蒲園(母親名蒲姑),刻石於門楣之上。先生欣然答應:我也為你的孝心感動,一定等春天暖和了,脫了棉衣以後,為你寫好這兩個大字。到時,香港的書也該出版了。
1997年春節後的一天,先生忽然打來電話:蒲園二字已寫好,你來拿吧。我說,春天未到,棉衣未脫,就為我寫好了?香港的書還沒有寄到啊。先生說,為你寫好了這兩個字,完成了一個心願。當然希望早點看到那篇文章……
誰知剛過元宵節,我忽然接到多年前市文聯老同事謝午恒的電話:六爹病危,希望能見你一麵。六爹老叨念“出版社的李老師,香港的那本書”……當時,六奶奶不知“李老師”為何人,恰好謝午恒在場,便說,肯定是李漁村。便打電話給我。
等我趕到東瓜山杏花苑,見到的是哀樂聲中那慈祥的老人遺像……
六爹去世一個星期後,我才收到收有“耋耋之年憶慈親”文章的那本書。老人像有什麼預感似的,沒有等到春天,沒有脫棉衣,就提早為我寫好了“蒲園”,卻沒有看到文章的出版。
湖南日報
我與羅丹
讀完羅丹兄的自傳體散文《望斷南飛雁》,深為文中洋溢的真實、真切、真情所感動。這是他的一部奮鬥史。他以樸實的語言,娓娓道來幾十年的的經曆,有的似曾相識,有的早已熟知。它們在我的記憶中,都占有相當的位置。所以,捧讀全書,正如我三十餘年用心讀丹兄本人這部大書一樣,時常蕩漾於友情的溫馨之中。
我與丹兄年相若,道相似,都曾少年吃苦,曆經磨難,家庭結構又相同。故三十年相知,意氣相投。多少年來,文化圈中人都熟知我對他稱兄而不呼名。他為人為事為文的態度,我都引以為楷模。
值此《望斷南飛雁》付梓之際,丹兄囑我寫篇序。寫序實不敢當,就談點我們過從的往事和感受吧。
我與丹兄相識,似頗有戲劇性。那年我讀師專行將畢業,係裏時不日於請些名教師和名作家來演講。讀中文的,大多是見多識廣的“混混”,又大多自詡為“才子”,所以對這些來訪的名人多不在意,或不屑一顧,或評足品頭。這次請來的,據說既是位名教師,又是出過好幾本書的青年作家,便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齊刷刷擠滿一禮堂,等待演講者的到來。
其時,走進來的,是個意氣風發的英俊青年,他帶著濃重的邵陽口音說:“我有些惶恐,因為今天我是在孔夫子門前賣三字經。”來者把“是”念成了“係”,把“子”念成了“幾”。聽眾中馬上便有女同學竊笑:“寶古佬!寶古佬!”但是接下來,他以明晰的思想,嚴密的邏輯,富有文彩和感染力的語言,尤其是那一臉的誠懇、謙遜而略帶一點矜持,頃刻間便征服了聽眾。同學們屏息聽完演講,並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認定,在演講者中,他也是最有真才實學的,從此便開始了交往,時不時在一起談文學,談寫作,談人生。那時剛過完“苦日子”,生活充滿希望。我們這些文學青年激情滿懷,對文學創作尤其執著。誰知好景不長,一場浩劫來臨。我和丹兄均屬舞文弄墨者流,自然難逃厄運.遭到了掃蕩。沒有了書籍,沒有了文稿,更沒有了書房,無妄之災接踵而至。這些,他在書中都已有生動的描述。有幾件事,有幾個細節,他卻沒有寫到。
我們兩個書癡的讀書之癮,似是與生俱來,即使在那樣“革”文化“命”的年月,我們也如麋鹿渴望清泉似的渴望文學作品。那天黃昏,我們避開喧囂的人群,到天心閣小坐。丹兄一臉惆悵,忽然說:“好久沒讀書了,搞一本文學作品來讀讀就好!”我說,真的,要是有本小說就好!那一刻,如果有人看到我們,兩張臉上肯定是鴉片癮發作的表情。說也湊巧,在平江新華書店工作的嫂子,曾給我哥哥買過一套《茅盾文集》,幾經折騰,多卷本隻剩下殘破的一本,輾轉帶到了我家。在那時,這殘本可是希罕之物。我如財迷子撿了元寶,立馬用一本《紅旗》雜誌包上,帶到了丹兄家裏,並且講好,風水輪流轉,一人看一星期。丹兄捧在手中,我又特別叮囑:千萬小心,隻能用《紅旗》包著看,不要惹出麻煩。
在“做賊心虛”的惶恐中,《紅旗》包著的那卷殘本,讓饑渴的我們反複咀嚼了好幾個月,也不知轉來轉去轉了多少次,才算“嚼”完。
經常拚命閱讀,對文學充滿渴望,創作激情蕩漾胸間,雖然日子是那樣的緊巴和艱澀。其時,丹兄已遷升為區教育局的幹部,後任科長,每日裏要應付錯綜複雜的人事,要完成繁紛雜亂的工作。他騎著那輛“鈴兒不響哪兒都響”的破單車,總是精力充沛地跑進跑出。他們全家搬到工農橋“老三棟”簡陋的單間中,丹兄和他夫人像銜泥的雙燕,勤勉地飛進飛出。單間閣樓麵積很小,成“L”字形擺了兩張板床和一張自製書桌,床與床間,兩人相向必須側身。孩子上學去了,丹兄尚有讀書寫作的一席之地;孩子放學回來,他必須馬上讓位。有時,三兩文友來訪,常客是莫應豐、楊福音、諶東飆,扈世偉、李少白和我。床上側身而坐,進行真正意義上的‘促膝長談”。老莫好抽煙,將煙灰缸置於床頭,一懷清茶在手,悠哉遊哉滿世界神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