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看見報紙上登載著某人某人徒步旅行的新聞,我總在心上泛起一種遼遠的感覺,覺得這些徒步旅行者是屬於另一個世界——一個浪漫的世界;他們與我,一個刻板式的家居者,是完全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我思忖著,每人與生俱來的都帶有一點冒險性,即使他是中國人,一個最缺乏冒險性的民族……希臘人不也是一個習於家居,不願輕易的離開鄉土的民族麼?然而幾千年來的文學中,那個最浪漫的冒險故事,《奧德賽》,它正是希臘民族的產品。這一點冒險性既是內在的,它必然就要去自尋外發的途徑,大規模的或是小規模的,顧及實益的或是超乎實益的。林德白的橫渡大西洋飛航,孛爾得的南極探險,這些都是大規模的,因之也不得不是顧及實益的,——雖然不一定是顧慮到個人的實益,——唯有小規模的徒步旅行,它是超乎實益的,它並不曾存著一種目的,任是擴大國家的版圖,或是準備將來軍事上的需要,或是采集科學上的文獻;徒步旅行如其有目的,我們最多也不過能說它是一種虛榮心的滿足,這也是人情,不能加以非議——那一張沿途上行政人物的簽名單也算不了什麼寶貝,我們這些安逸的家居者倒不必去眼紅,盡管由它去落在徒步旅行者的手中,作一個紀念品好了。這一種的虛榮心倒遠強似那種兩個人罵街,者要占最後一句話的上風的虛榮心。所以,就一方麵說來,徒步旅行也能算得是藝術的。
史蒂文生作過一篇《徒步旅行》,說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讀它,也隻是用了文學的眼光,就好像讀他的《騎驢旅行》那樣。一直到後來,在文學傳記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經嚐過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經在美國西部——這地方離開蘇格蘭,他的故鄉,是多麼遠!——步行了多時,終於倒在地上,累的還是餓的呢,我記不清楚了,幸虧有人走過,將他救了轉來的,到了這時候,我回想起來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筆如彼輕靈的小品文,我便十分親切的感覺到,好的文學確是痛苦的結晶品;我又肅敬的感覺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許這種醜惡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實在不愧為一個偉大的客觀的藝術家,那“為藝術而藝術”的一句話,史氏確是可以當之而無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說,Providence and the Guitar,裏麵描寫一個富有波希米亞性的歌者的浪遊,那篇短篇小說的性質又與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訶德先生》的一幅縮影,與孟代(Catulle Mendés)的Je m’en vais par les chemins,li-re-lin一首歌詞的境地例是類似。孟氏的這首歌詞說一個詩人浪遊於原野之上,布袋裏有一塊白麵包,口袋裏有三個銅錢,——心坎裏有他的愛友,——等到白麵包與銅錢都被?手給撈去了的時候,他邀請這個?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齊撈去,因為他在心坎裏依然存得有他的愛友。這是中古時代行吟詩人Troubadour的派頭;沒有中古時代,便容不了這些行吟詩人,連危用(Villon)都嫌生遲了時代,何況孟氏。這個,我們隻能認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詞罷了。
就那個由浪遊者改行作了詩人的岱維士(W.H.Davies)說來,徒步旅行實在是他的拿手——雖說能以偷車的時候,他也樂得偷車。據他的《自傳》所說,徒步旅行有兩種苦處,狗與雨。他的《自傳》那篇誠實的毫不浮誇的記載,隻是很簡單的一筆便將狗這一層苦處帶過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還是他作過對不住狗這一族的事,——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得出,狗的多事未嚐不是為了主人,這個,就一個同情心最開闊的詩人說來,岱氏是應當已經寬恕了的;不過,在當時,肚裏空著,身上凍著,腿上酸著,羞辱在他的心上,臉上,再還要加上那一陣吠聲,緊追在背後提醒著他,如今是處在怎樣的一種景況之內,這個,便無論一個人的容量有多麼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於懷的。關於雨這一層苦處,岱氏說得很詳盡;這個雨並非
潤物細無聲
的那種毛毛雨,(其實說來,並不一定要它有聲,隻要它潤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許多斤了。)這個雨也並非
花落知多少
的那種隔岸觀火的家居者的閑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畫中的風景,它是一種宇宙中的實體,濡濕的,寒冷的,泥濘的。那連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來,都是十分煩悶,惹厭,要耽誤他們的許多事務,敗興他們的各種娛樂;何況是在沒遮攔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沒有穿著雨衣的身上灑來,浸入,路旁雖說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兩扇門向了你緊閉著,好像一張方口啞笑的向了你在張大,深刻化你的孤單,寒冷的感覺,這時候的雨是怎麼一種滋味,你總也可以想象得出罷……不然,你可以去讀岱氏的《自傳》,去咀嚼杜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