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衾多年冷似鐵

嬌兒惡臥踏裏裂,

長夜沾濕何由徹!

那三句詩;再不然,你可以犧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個毫無準備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個迫於無奈的徒步旅行者;隻要看他的

芒鞋見天子,

脫袖露兩肘。

這寥寥十個字,我們便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時日,在途中與多少的困苦摩肩而過,以致兩隻衣袖都爛脫了;我們更可以想象開去,他穿著一雙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見皇帝於宮庭之上,在許多衣冠整肅的官吏當中,那是,就他自己說來,夠多麼可慘的一種境況;那是,就俗人說來,多麼叫人齒冷的一種境況……至所謂

相見驚老醜

他還隻曾說到他的“所親”呢。

我記得有一次坐火車經過黃河鐵橋,正在一座一座的數計著鐵欄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橋的邊沿,穿著破舊的還沒有脫袖的短襖,背著一把雨傘,傘柄上吊著一個包袱;我當時心上所泛起的隻是一種遼遠的感覺,以及一種自己增加了坐火車的舒適的感覺……人類的囿於自我的根性呀!攜我這樣一個從事於文學的人尚且如此,旁人往能加以責備麼?現在我所惟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還不曾墮落到那種嘲笑他們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詩的沉痛,我當時雖是不能體味到,至少,我還沒有嘲笑,我還沒有自絕“於這種體味。淡漠還算得是人之常情;敵視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說的那種迫於無奈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種行頭,雖說吉卜西的描寫與他們的插圖我是看見過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賣毯子的俄國人的裝束,就那般瑟縮在輪船的甲板上的外國人的裝束想象開去,我們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這許多漂泊的異鄉人內,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孫》的詩料呢。

這賣毯子的人教我聯想到危用,那個被驅出巴黎的徒步旅行者。他因為與同黨竊售教堂的物件,下了監牢,在牢裏作成了那篇傳誦到今的《吊死曲》,他是準備著上絞台的了;遇到皇帝登位,憐惜他的詩才,將他大赦,流徙出京城,這個“巴黎大學”的碩士,馳名於全巴黎的詩人便盧梭式的維持著生活,向南方步行而去;在奧類昂公爵(Charles d’O rléans也是一個馳名的詩人)的堡邸中,他逗留了一時,與公爵以及公爵的侍臣唱和了一篇限題為

在泉水的邊沿我渴得要死

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幾個錢;——接著,他又開始了他的浪遊,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來,因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個地窖裏。這又是教堂中人於的事;那個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厲害,不給他水喝,——忘記了耶穌曾經感化過一個妓女,——隻給他麵包吃,還不是新鮮的,他睡去了的時候,還要讓地窖裏的老鼠來分食這已經是少量的陳麵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這種田地,也算得無以複加了。

江行的晨暮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個輪船碼頭的上麵。

等船,在劃子上,在暮秋夜裏九點鍾的時候,有一點冷的風。天與江,都暗了;不過,仔細的看去,江水還浮著黃色。中間所橫著的一條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眾星的點綴裏,長庚星閃耀得像一盞較遠的電燈。一條水銀色的光帶晃動在江水之上。看得見一盞紅色的漁燈。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輪廓。一條躉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點。模糊的電燈,平時令人不快的,在這時候,在這條躉船上,反而,不僅是悅目,簡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圍下麵,聚集著有一些人形的輪廓。不過,並聽不見人聲,像這條劃子上這樣。

忽然間,在前麵江心裏,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順流而下,沒有聲音,像一些巨大的鳥。

一個商埠旁邊的清晨。

太陽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與地平線還有四十度的距離。幾大片鱗雲黏在淺碧的天空裏;看來,雲好像是在太陽的後麵,並且遠了不少。

山嶺披著古銅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畫意的。

水汽騰上有兩尺多高。有幾隻肥大的鷗鳥,它們,在陽光之內,暫時的閃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這邊。

水汽騰上有一尺多高;在這邊,它是時隱時顯的。在船影之內,它簡直是看不見了。

顏色十分清潤的,是遠洲的列樹,水平線上的帆船。江水由船邊的黃到中心的鐵青到岸邊的銀灰色。有幾隻小輪在噴吐著煤煙:在煙囪的端際,它是黑色,在船影裏,淡青,米色,蒼白;在斜映著的陽光裏,棕黃。

清晨時候的江行是色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