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正大。
暴雨如注,山上的樹木多半是些楸梧之屬,樹闊大,被雨打得更是劈啪作響,幾如金鼓。徐天德縮著脖坐在清和觀的三清殿簷前,看著簷溜流成晶晶亮的一條條,嘴一張一合,默默地背誦著《衝虛經》的《力命》篇。
徐天德今年十,本是個孤兒,十一年前師父徐妙應收留他時,他是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小丐,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原先是什麼地方人。徐妙應是這個清和觀的住持,十一年前一次下山采辦食物,在鎮外垃圾堆邊找到這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小丐,不禁大發慈悲收留下來,給他取了個徐天德的道名。徐妙應通些醫道,徐天德身倒也強壯,好歹總算活了下來。
這清和觀僻處山間,破敗不堪,徐妙應獨自在此清修,有徐天德做伴,倒是解除不少寂寞。這十一年來師徒兩人相依為命,在清和觀裏開了片田,種點稻穀,養些雞鴨,有時采點草藥去鎮上換些油鹽,與世無爭,倒也自得其樂。徐妙應本是士人出身,少日讀過些書,收了徐天德這個弟,耕耘以外,也教他識字讀書。
今天徐妙應一大早就有事要去鎮上,他知道徐天德是坐不住的,便命他趁著閑暇將《衝虛經》背一段下來。隻是上午就下起了雨,午徐天德燒得飯吃了,師父仍沒回來。看雨下得這麼大,徐妙應多半一時還回不來,他沒事可做,在門口看著外麵,一邊將一段經顛來倒去地背著。
《衝虛經》即是《列》。徐天德長得濃眉大眼,手腳也很是粗大,伐樹種田算是一把好手,背誦經卻當真要他的命。《列》裏有不少有趣的小故事,那些背起來還頗有趣味,這《力命》篇卻多是以辯駁成,辭句頗為古奧,背得他頭昏腦漲。背了一段,心道:“‘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這幾句是說,壽夭窮達貴賤富貧自有天命注定,以力求之都是枉空麼?可是聽說鎮上陳大戶以前也是窮得連褲都沒一條,他怎麼能變成鎮上首富的?”
那陳大戶是山下小鎮裏的首富,徐天德隨師父下山賣藥,路過陳大戶家時,見陳家建得甚是高大華麗,陳家弟出來,年紀與他相仿,卻服飾麗都,趾高氣揚。他是少年心情,一見之下,心便大是羨慕。此時看看身上這套半舊的道袍,上麵打了七八個補丁,心更是難受,平時師父對自己說的修道之士要清靜無為之類的道理,此時想來,等如嘲弄。
正在胡思亂想著,眼角忽然看到山道上遠遠地出現了幾個人影。雨也看不清楚,不過可以看出不止一個人。徐天德一怔,忖道:“師父還帶了人來麼?”平時清和觀裏就沒什麼香火,這種雨天更是鬼影都沒一個,他想不通這時候還有誰會來。
雨的山道泥濘不堪,便是徐天德平時走慣了,這樣大雨天也不願出去。但那幾人撐著傘,在山道上走得甚快,步履卻極是平穩。
那些人走近了。徐天德見來的是三個人,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長著三絡長須,相貌極是清俊的老道,並不是徐妙應,不由吃了一驚,心道:“原來不是師父啊。”道士也有遊方的,不過清和觀地處偏僻,徐天德在清和觀呆了十一年,一共也隻碰到了四五回遊方道士,今天居然來了三個。他收好了書,整了整身上的道袍,待那幾人走近了,打了個稽手揚聲道:“三位道長,小道徐天德有禮了。”這些話徐妙應也教過他,隻是清和觀極少有客人來,他向來沒機會說,現在師父不在家,他該盡點地主之誼,架勢做得倒是十足,心忖道:“師父說過,叫人不蝕本,舌頭上打個滾,對別人客氣些總不會錯。”
那三個人看見徐天德,卻也略略一怔。當先那長須道人站住了,回了一禮道:“道長好。請問這裏可是清和觀麼?”
徐天德本來還覺得這三人有可能是找錯地方了,聽那長須道人這般說,他心裏打了個嘀咕,忖道:“原來他們真是找師父的。”忙道:“是啊是啊,不過家師有事出門,眼下不在觀,三位道長請裏麵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