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洞在憑祥北三裏地外群山中,從山腳沿著碎石鋪築的山徑徒步攀登,隻需十來分鍾便可到洞口。洞外林木葳蕤,葛藤如簾。此洞上下重疊三層,洞內有洞,洞洞各異,過去曾是土人賽神的地方。後兵荒馬亂,蠻煙深鎖,叢莽塞門,人跡極少。光緒乙酉年間,督師蘇元春奉命駐守邊防,在連城建行署。蘇元春平生沉溺泉石,一日上山遊玩,披荊斬棘,終發現此洞並被其壯觀吸引,留戀不已,隨後慷慨解囊,招募工役,不征民費,不動國款,拓辟洞府。經過苦心修建後,曲徑通幽,循廊繞闌,刻龍雕鳳,景美如畫。一時,名人騷客紛至遝來,吟詩作賦,摩崖題刻,爭豔奪彩。洞內還設客室,臥室數間,商議邊防軍機大事均在洞中舉行。
前幾年我曾到過白玉洞,見該洞有一個通天洞口,形如半圓的月亮,晚上月光斜照進來,又剛好是照亮半個岩洞,景象十分奇妙。蘇元春的題詞,可說是點對了這個岩洞景物的極致。然而誰知“明月與天分一半”這七個字卻又被人說成是蘇元春想要與清王平分天下,那還了得,這七個字便成了他的終身之禍。1993年的夏天我到烏魯木齊市,想了解一下蘇氏之所終,可問及一些有關單位和專家,卻回答是“聞所未聞,不知有無”,真使我終不得其解。我們民族的曆史上有過不少的文字獄,一些為國家、為民族做了好事的人,到頭來沒有犧牲在敵人的炮火之中,而是消失在內部的讒言和陰槍暗箭裏。
蘇元春,一個邊關守將,一個愛國功臣。
天下之禍多也,人生之禍多也。天災,兵燹,疾病,死亡……都是禍,這些禍都很慘酷,但給人精神上打擊最大的卻是文禍。因為天災、疾病、死亡是大自然造成的,而文禍卻是統治者強加的。
文禍有兩種,一種是諫禍,即臣民向君王當麵提出建議和批評。君王向來被稱為龍。《韓非子.說難》中說,龍的項下有片逆鱗,誰碰著了這片逆鱗,就會被殺。所謂逆鱗,也就是君王忌諱的東西,大至國家朝政,小至私人生活,不許人說,不許人有異議。而諫者偏偏要用書麵或口頭來當麵講,這就招來了禍。這種禍太多了。以能訥諫著稱的唐太宗,對他視為鏡子的諫臣魏征,也不免發出“誓須殺此田舍翁”的話;
而“文死諫,武死戰”之說,似乎“諫”成為文臣的天職,諫禍成為當然。因而,古今為諫而死者,不可勝數。
另一種是鎊禍。由於龍項下的逆鱗;由於中國文字的多義性,同是一詞,標點符號不同,其含義也不同。如“好”字,作“好”。“好!”“好?”它是褒是貶意義就不同。古代沒有標點符號,雖可從上下文來理解其意義,但如係割裂原文,抽摘出來的片言隻語,卻可隨人去說。特別是詩,素有“詩無達詁”之說,如意存曲解,作者更加說不清了。統治者根據當時的政治需要,或個人一時的喜怒,對打擊對象的詩文著作任意解釋,甚至有意識地加以歪曲、篡改、增減、顛倒。於是,明明是歌頌的,可以解釋為詆毀、狂悖;明明沒有一點牢騷,卻擴大為訕謗、叛逆,處以淩遲碎剮,誅九族,甚至株連門生、朋友、相識、鄰裏,誅十族,瓜蔓抄。所以,不是你的詩文有錯誤而遭禍,而是因為要打擊你,所以你的詩文有錯誤。這種情況,越到晚期越厲害,越是“明君”越荒謬。所以,文禍最烈的是明洪武時代和清
康、雍、乾時代。因而,曆代文字之禍,也就是曆代的冤、假、錯案,使人不能不為曆代文人放聲大哭,呼天搶地!
蘇元春啊蘇元春,你犯的就是這樣的鎊禍!
我觸摸著邊關那風雨剝蝕的石塊,就如托起了一頁頁曆史的殷紅,我們大多數讀物沉溺於流行的文字和流行的記憶裏,普遍缺乏記憶的真髓、血性與骨質,缺乏靈魂的深度與靈魂處境的深度,缺乏生命真實的視覺、聽覺、知覺、沉痛和恥感,缺乏對心靈深刻而細膩的觸摸,更缺乏靈魂的拷問;矯飾、輕淺、單薄、圓通;不僅不能解釋已經發生的曆史,而且造成曆史真相的模糊、殘缺、流失甚至是常識性顛覆。我常常想,我們是否配得上我們經曆的苦難和空前絕後的曆史在中國,文禍斷不了根:
仵清代及之後的二卜世紀也不是產生了馮子材、蘇元春這樣的或比之更甚的文禍悲劇嗎?
想想別人,也想想自己。我迅速地擺脫陰影的折磨,艱難地登上了殘缺的卉城牆,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力M:雖然弱小,但卻堅定,於是行動敏捷起來。
縱觀我們民族的數千年曆史,記憶一直遭受著皇權殘暴的閹割、監禁、淩遲、淩辱、圍剿、挾持、兼並、壟斷;於是,一代代的真實記憶徒剩形骸,奄奄一息;於是,浩如煙海的中閏曆史從來沒有噴薄而出過真實記憶鮮紅的光華;於是,中國曆史推動了最本質的內容.成為權變風雲、權位更迭、權謀較域、權勢業績的曆史;於是,謊言不僅嚴重誤導了中國文明的走向,造成廣了解“純粹的真相”的困難;於是,下一代不知上一代的真情,後人代價深東地取複前人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