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1 / 3)

第十部分

鬣狗

謝德林

描寫鬣狗的文字在哪本動物學中都有記載。它那下邊尖尖的嘴,既不說明奸猾,也不說明狡詐,更不說明殘忍,甚至可以說是可愛。

它是靠流露善意的小眼給人這種良好印象的。別的尖嘴動物,眼睛清明敏捷,炯炯閃光,眼神是殘忍的,野心勃勃的。而它的眼睛,卻懶洋洋、水汪汪的,眼神善良,使人信賴。當天主教神父想要把信徒的良心搜索一番的時候,往往就有這種溫存的眼睛。另外有些受到信任,以絕密方式謄寫值得賀喜的獎賞名單的官員,為了給人以希望,同時又能保守國家機密,對大家一律報以微笑的時候,也有這種眼睛。

誰會認為這裏描寫的是自古以來就聲名狼藉的鬣狗呢!

鬣狗在古代被看作是超自然的動物,古人認為它能施展魔法。對鬣狗的這種見解,在這類動物棲息的國家的土著居民當中,多半至今還占壓倒優勢。就勃萊姆寫的故事看來,當地阿拉伯人相信,人吃鬣狗腦子要發瘋,魔法師利用這個辦法害他憎恨的人。除此之外,阿拉伯人還相信,鬣狗不外是偽裝的魔術師,白天是人,夜裏變成野獸,殺害一個個虔誠的靈魂。

顯然,這些傳說不太近乎情理,正像我在莫斯科河南岸從一位商婦那裏聽到的一個寓言一樣,她說:我知道一條鬣狗,白天變成人,請來各位貴賓,到星星剛剛閃亮的時候,就拿起筆來——用鬣狗的方式——給報紙寫文章……多麼荒唐啊!

然而,講到條花鬣狗,勃萊姆的評價卻寬容許多,雖然他未見到它的特殊美德。不過一般說來,野獸是既不會有美德也不會有惡德的,它們有的隻是本性。據勃萊姆證明,條花鬣狗的吠叫不像人們講的那樣討厭——他聽見這吠聲,往往覺得開心。相反花斑鬣狗的吠叫,確實有一種特性,會“使任何一個虔信宗教,又有生動想像的靈魂,極易認為這是魔鬼及其一群地獄夥伴的可怕的哈哈笑聲”。所以,如果你讀禦前報紙,聽見“可以認為是魔鬼的哈哈笑聲”,那麼你就知道它是花斑鬣狗,而這種鬣狗的變種是所有鬣狗之中最危險、最可恨的。

關於這種鬣狗,勃萊姆沒有任何說明,不過總結性地說了一說,他講鬣狗的故事多少有點混亂。顯然,這種混亂之所以產生,正是由於這類善於搖身一變的鬣狗好像從他那裏逃脫了。幸而它沒有逃過我在前麵提到的那位莫斯科河南岸的商婦的眼睛,毫無疑問,她親眼看見了這種鬣狗。

“看看它吧——多可愛啊!”她說,“它開始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可突然又嗚嗚哭啦……主啊,救救它吧,饒恕它吧!”

然而,勃萊姆說,鬣狗能發出尖得令人厭惡的聲音,渾身發臭,吃東西發出呼呼的叫聲。鬣狗的叫喊聲、哈哈聲會使迷信的人十分自然地覺得地獄裏的魔鬼發瘋了——他所指的無疑正是這樣的變種。再說,這種鬣狗隻攻擊弱者、睡著的和毫無防護的(自然,如果犧牲品被捆綁著的,那就更好了),此外,它還常常將屋中的小孩托走。一般說來,小孩兒是善於搖身一變的鬣狗喜愛的美餐。夜間,它鑽進瑪姆布克人(卡弗爾部族之一)的住所,悄聲走過牛犢身旁,拖走熟睡的母親身邊的孩子。

活捉鬣狗並不特別困難,所以養獸人賤價買來,把它們裝在籠子裏供大家參觀。關在籠子裏的鬣狗整小時整小時地側臥在那裏,像一段又粗又短的木頭。後來,忽然一躍而起,以難以言傳的愚蠢神情看著大家,身子在格子上擦蹭,那種刺人骨髓的狂叫聲也隨之而來。

然而,據另一位學者證明,鬣狗有多大的奸詐,就有多大的怯懦。有一次,他到天藍河畔一群夥伴那裏過夜,忽然緊靠著篝火旁出現一條鬣狗,它唱起它裂人心肝的歌。但當聚集在一起的夥伴們剛剛哈哈大笑來回答這支歌兒的時候,這位不速之客卻驚惶萬狀,馬上跑掉了。另一次,在賽納阿爾城,他半夜作客回來,在城裏一條街上遇見相當大的一群鬣狗。可笑的是,驅散它們的辦法隻是扔了一小塊石頭。

鬣狗甚至可以馴服。當然,做這件事不會給人愉快,但為詳細研究這種動物的習性,諸如此類的嚐試並非無益。馴服也相當容易!隻是毆打和洗冷水澡是必不可少的。勃萊姆說,用這種辦法馴服出來的鬣狗,看見他就立刻躍身而起,高高興興地吠叫,先是在他身旁跳來跳去,把前爪放在他肩上,聞聞臉,最後就直挺挺地豎起尾巴,把翻卷著的腸子從肛門裏伸出一英寸半至二英寸來。總之,這裏正像在任何地方一樣,人贏得了勝利。隻是那伸出的腸子,多少讓人有些不愉快。

不過,看見鬣狗的快活……這也各有不同……

但這個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寫它有什麼目的?也許,讀者會問我。——我講這個故事,目的是以直觀方法表明,“人性”永遠而且必定戰勝“鬣狗性”。

有時我們覺得,“鬣狗性”準備充塞整個世界,不斷向左右擴充,眼看就要擠死一切有生之物了。這種幻覺並非偶然產生,四周響著哈哈聲和尖叫聲,陰暗深處傳來喚起仇恨、爭吵、傾軋的呼喊。一切有生之物都在無名的恐怖下叩頭作揖,善屈膝了,美屈膝了,人性屈膝了!一切內心活動都在這個惱人念頭的重壓下停滯了,像掛起密不透風的帷幕似的,一切都被仇恨、誹謗、鬣狗性永遠遮蓋了!

然而,這是一種荒謬的想法。“人性”從來沒有真正屈膝,而是在暫時撒滿“鬣狗性”的灰燼底下繼續燃燒。

今後它也不會屈膝,也不會中止燃燒——決不會!因為,隻要人能夠認識到“鬣狗精神”絕對施展不出會造成無理及惡毒的偏見的魔法,這樣就會使心靈與頭腦醒悟,人性就會贏得勝利。這醒悟一旦出現,就不再需要培養“鬣狗精神”了。為什麼?因為它畢竟不會停止發出臭味,況且培養也有許多麻煩,它將自然而然地向深淵墜落,最後,直到大海把它吞沒,曆史把它吞沒。

求偶飛行

普裏什文

在這本該是山鷸求偶飛行的時日裏,一切如平常般美好。但是山鷸卻無蹤跡可尋。我沉浸在回憶之中。山鷸沒有飛來,而在那遙遠的過去沒有來的卻是她。她是愛我的,但是她覺得我對她的激情是無法用愛來報答的,所以她沒有來。我也從此脫離了這“求偶飛行”,永遠不再見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黃昏,百鳥爭鳴,萬籟俱在,惟獨山鷸不曾飛來。兩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發出撞擊聲,隨即又歸於沉寂。河水依舊沿著春天的草原緩緩地流動。

後來我發覺自己陷入沉思:由於她沒有來,我一生的幸福卻降臨了。原來她的形象,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遠去尋找她的形象,卻又總是找不到——盡管普天下的萬象都是我關注的焦點。於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麵孔似的映現在她一個人的麵孔上,而這副寬闊無邊的麵孔的姿容就足夠我一輩子欣賞不盡,而且每逢春天總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簾。我是幸福的,惟一覺得美中不足之處是沒有讓大家都像我一樣幸福。

我的文學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這是我的文學生涯常勝不衰的原因。我覺得任何人都能夠做到像我一樣:且試著吧,忘掉你在情場上的失意,把感情移注到字裏行間,你一定會受到讀者的喜愛的。

此刻我還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賴於她之來或不來,幸福僅僅依賴於愛情,依賴於有沒有愛情;愛情本身就是幸福,而這愛情是和“才情”分不開的。就這樣,我一直想到了天黑。我突然明白了:山鷸再也不會來了。我的心像刀割一樣刺痛。我低聲自語道:“獵人啊獵人,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手下留情,把她留住呢?”

禽鳥

霍桑

在春天的賞心樂事之中,我們是不能忘記禽鳥的。就連烏鴉也會受人歡迎,因為它們正是更多美麗可愛的羽族的鳥衣信使。白雪還沒有融化時,它們便已經前來看望我們了,雖然它們一般喜歡隱居樹蔭深處,以消暑夏。我常去拜訪它們,但見到它們高棲樹端的那副如作禮拜的虔敬神情,我又感到自己的拜訪來得唐突。它們偶然引頸一鳴,那叫聲倒也與夏日午後的岑寂無比相合,其聲大而且宏亮,且又響自頭頂高處,非但不致破壞周遭的神聖穆肅,反會使那宗教氣氛有所增加。然而烏鴉雖然有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實卻並無多大信仰;不僅素有攔路搶劫之嫌,甚至不無瀆神之譏。

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麵,鷗鳥的名聲倒是更好聽些。這些海濱岩穴中的住戶與灘頭上的客人正是趕趁這個時節飛來我們內陸水麵,而且總是那麼軒軒飄舉,奮其廣翼於晴光之上。在禽鳥中,它們是最值得觀看的;當其翔馳天際,那浮遊止息幾乎與周遭景物凝之一處,化為一體。人的想像不愁從容去熟悉它們,它們不會轉瞬即逝,你簡直可以高升入雲,親去致候,然後萬無一失地與它們一道逍遙浮遊於汗漫的九部之上。至於鴨類,它們的去處則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於河水淹沒的草原廣闊腹地。它們的飛行往往過於疾迅和過於目標明確,因而看起來並無多大興味,不過它們倒是大有競技者們的那副死而無悔的拚命精神。現在它們早已遠去北方,但入秋以後還會回到我們這裏。

說到小鳥——亦即林間以其歌喉著稱的鳴禽,以及好來人們宅院、好在簷前築巢因而與人頗為友善的一些鳥類——想要在筆下形容,那就不僅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的筆,而且還必須具備一顆飽富同情的心。它們那些曲調的發音仿佛一股春潮從那嚴冬的禁錮之下驟然潰決出來的。所以把這些音籟說成是奉獻給造物者的一首頌歌,也的確不過分,因為大自然對這回歸的春天雖然從來不惜濃顏麗彩多方予以敷飾點綴,但在憑借音響以表達生之複蘇這番意思上卻是比不上一聲鳥鳴的。不過,此刻它們的抒放還僅僅帶點偶發或漫吟的意味,但卻並不是刻意要這麼做的。它們隻是在泛泛論著生活、愛情以及今夏的棲處與築巢等問題,現在還不方便站立枝頭,長篇大套地譜製種種頌歌、序曲、歌劇、圓舞或交響音樂。這之中,它們偶爾也會把一兩件重大的急事提出來,然後通過匆忙而熱烈的討論,加以解決,但是偶有個不同意的觀點,一派積鬱繁富的細樂也會嚶然逸出,恍若金波銀浪一般地滾滾流溢於天地之間。它們的嬌小身軀也像它們的歌喉一樣忙個不停。總是上下翻飛,永無寧日。就算有時它們隻是三三兩兩飛避到樹梢去議論什麼,也總是搖頭擺尾,沒個安閑,仿佛天生注定隻該忙忙碌碌,因而其命雖短,所進行的活動卻往往比一些懶人所做的事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