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所有的禽羽族中,有幾個最喜歡鼓噪的,那便是燕八哥了。它們享有很高的盛名,是因為它們常成群結伴,嘯聚樹端,而那喧囂吵鬧的激烈實在不亞於亂哄哄的政治議會。政治當然是造成這類舌戰激辯的主要原因,不過與其他的政客不同,它們畢竟還是在彼此的發言當中注入了一定的樂調,這樣的效果聽起來倒也不失和諧。在這一切鳥語之中,讓我感到最優美歡快的是在陽光微弱的大房子裏傳來的燕子喂哺,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甚至可以和知更鳥相提並論。當然所有這些棲居於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幾分人性,也許它們如同我們一樣有個不死的靈魂。早晚晨昏之際,我們都能聽到它們在吟誦著優美禱文。可能就在剛才,當那夜色還是昏昏,一聲嚷亮而激越的嚶鳴已經響徹周道樹端——那音調之美真是最適合去迎接豔紫的晨濤和融入橙黃的霞曙。為什麼這些小鳥會在午夜吐放出這般豔歌呢?或許那樂音是自它的夢中湧出,此時它正與其佳偶雙雙登上天國而不想醒來,自己卻隻不過是瑟縮在新英格蘭的一個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勝其幻滅之感。
蝦蟆
伊巴涅思
我的朋友奧爾杜涅說:“我在鄰近伐朗西亞的一個叫拿查萊特的漁村中消夏。婦女們都到城裏去賣魚;男子們有的坐了小的三角帆船出去,有的在海灘上扳網。我們這些洗海水澡的人呢,白天睡覺;晚上在門前默看海波像磷火一樣的光芒,或是在聽見蚊蟲嗡嗡地響著來打擾我們的休息的時候,我們便用手掌來拍臉上的蚊蟲。
“那醫生——一個粗魯而愛說俏皮話的老人——常常來坐在我的葡萄棚下,於是,手邊放著一個水壺或西瓜,我們便在一起消磨整個夜晚,一邊談著他的那些海上的或是陸上的容易蒙騙的病人來。有時我們談到薇桑黛達的病,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她是一個綽號叫做拉·索倍拉納的女魚販子的女兒。她母親身體肥胖高大,而且慣用傲慢的態度來對待市上的婦女們,用拳頭來強迫她們順著自己的意誌,因而得了這麼一個綽號。這薇桑黛達是村莊上最美麗的少女!……一個棕色頭發的狡猾的小姑娘,口齒伶俐,眼睛活潑;她雖然隻有少女的嬌豔,可是由於她的逗人的靈活的眼光,跟她那種假裝怕羞和柔弱的機智,她迷惑了全村的年輕人。她的未婚夫迦拉伏思迦是一個勇敢的漁人,他能站在一根大梁上出海去,但是他的相貌很醜,不喜歡多說話,又容易拔出刀來。禮拜日他跟她一起散步,當那少女帶著她的縱壞了的、憂傷的孩子氣的媚態,抬起頭來對他說話的時候,迦拉伏思迦用他斜視的眼睛向四周射出了挑戰般的目光,仿佛全個村莊、田野、海灘、大海都在和他爭奪他那親愛的薇桑黛達。
“有一天,一個使人吃驚的消息傳遍了拿查萊特。拉·索倍拉納的女兒肚子裏有了一個動物;她的肚子脹大起來了;她的臉色不好看了;她的惡心和嘔吐驚動了全個茅屋,使她的失望的母親哀哭,又使那些吃驚的鄰近的女人們都跑過來。有幾個人見了這種病,露出了笑容。‘把這故事去講給迦拉伏思迦聽罷!……’可是那些最容易疑心別人的人們,在看見那漁人——他在這件事發生以前還是一個外教人,一個駭人的瀆神者——悲哀而失望地走進村裏的小教堂去為他的愛人祈禱病愈時,他們便停止了對薇桑黛達的訕笑和懷疑了。
“折磨這不幸的女子的是一種可怕的怪病:村子裏的好些相信有怪事發生的人以為有一隻蝦蟆在她肚子裏。有一天,她在附近的河水留下的一個水蕩中喝了些水,於是那壞畜生便鑽到她的胃裏,長得非常非常大。那些嚇得顫抖的鄰婦們,都跑到拉·索倍拉納的茅屋裏去看那少女。她們一本正經地摸著那膨脹的肚子,還想在繃緊的皮膚上摸到那躲著的畜生的輪廓。有幾個年紀最老最有經驗的婦人,得意地微笑著說,她們已經覺到它在動,還爭論著要吃些什麼藥才會好。她們拿幾匙加了香料的蜜給那少女,好讓香味把那畜生引上來,當它正在安靜地嚐這種好吃的食品的時候,她們便將醋跟蔥頭汁一齊灌進去淹它,這樣它就會很快逃出來了。同時,她們在那少女的肚子上貼些有神效的藥物,使那蝦蟆不得安逸,也就會嚇得跑出來。這些藥物是蘸過燒酒和香末的棉花卷,在柏油浸過的麻束,城裏神醫用玉竹畫了許多十字和數目字的符紙。薇桑黛達彎著身子,厭惡得渾身打顫,可怕的惡心使她非常痛苦,好像連她的心肝五髒一起都要嘔出來似的;但是那蝦蟆卻連一隻腳都不屑伸出來。於是拉·索倍拉納便一再地向天高聲呼求。這些藥物決不可能趕走那壞畜生。還是讓那少女少受些苦,聽它留在那兒,甚至多喂喂它,免得它單靠喝那漸漸慘白和瘦下去的可憐的少女的血來做它的養料。
“拉·索倍拉納很窮,她的女朋友們都來幫助她。那些漁婦帶來了從城裏最有名的茶食店裏買的糕餅。在海灘上,在打魚完畢之後,有人為她選擇幾尾可以煮成好湯的魚放在一邊。鄰婦們把鍋子裏的肉湯的麵上的一層,舀出來盛在杯子裏,因為怕潑掉,所以慢慢地端到拉·索倍拉納的茅屋裏來。每天下午,還有一碗碗的巧克力茶繼續不斷地送來。
“薇桑黛達反對這種過分的好意。她受不住了!她已經吃得太飽了!可是她的母親還將她毛茸茸的臉湊上前去,帶著一種專橫的神氣對她說:‘吃啊!我叫你吃啊!’薇桑黛達應該想到她自己肚子裏的東西……拉·索倍拉納對於那個躲在她女兒肚子裏的神秘動物,有了一種秘密而無法形容的好感。她想象著它,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它。這是她的驕傲!為了它,全村的人才來關懷她的茅屋,鄰居的婦女們才不停地走過來,而且,她不論走到哪兒,都有女人來問她女兒的消息。
“她隻請了一回醫生,因為醫生打從她門口經過,可是她卻一點也不相信他。他聽了她的解釋,又聽她女兒的解釋,他又隔著衣裳摸過她女兒的肚子;但是當他說要來一次比較深入的檢查時,那驕傲的婦人幾乎要把他操出門去。不要臉的!他是打主意看看這少女的身體,自己尋快樂啊;她是那樣地怕羞,那樣地貞潔,這種辦法隻要一說起就夠使她臉紅了!
“禮拜日的下午,薇桑黛達走在一群聖母瑪麗亞的女孩子的前麵到教堂去。她的凸出的肚子,受到她的伴侶們的驚奇的注目。大家都不停地向她問起她的蝦蟆,於是薇桑黛達有氣無力地回答著。現在,那東西倒不來打攪她了。因為飼養得法,它已經大得多了;有幾回它還活動著,但是沒有以前那麼叫她痛苦了。她們輪流地去摸那個看不見的畜生,去感覺它的跳動;她們用一種尊敬來對待她們的朋友。那教士,一個純樸而慈悲的聖潔的人,驚愕地想著上帝創造出來為了試驗人類的奇怪的東西。
“傍晚,當唱詩班用一種柔和的聲音唱起海上聖母頌歌的時候,每個處女的心裏都想起了那神秘的動物,又熱心地為那可憐的薇桑黛達祈禱,願她早點把它生出來。
“迦拉伏思迦也受到了大家的關懷。婦女們招呼他,年老的漁夫們攔住他,用嘶啞的聲音問他。他用一種愛憐的聲調喊著,‘可憐的女孩子!’此外他就不再說什麼了;但是他的眼睛卻顯露出他急切盼望著盡可能快地擔當起撫養薇桑黛達和她的蝦蟆的責任來。那蝦蟆,因為是屬於她的,他也有些兒愛它。
“有一天夜裏,那醫生正好在我門前,一個婦人前來找他了,她驚慌地,緊張地指手畫腳。拉·索倍拉納女兒的病已經十分危急:他應該跑去救她。醫生卻聳聳肩膀,說:‘啊,是了!那蝦蟆!’然而他卻一點沒有預備動身的表示。可是立刻又來了另一個婦人,她指手畫腳得比前一個還要厲害。可憐的薇桑黛達!她快要死了!她的呼喊聲滿街都聽到了。那個怪物正在咬她的心肝呢……
“為那種使得全個村莊騷動的好奇心所驅使,我便跟著醫生前去。到了拉·索倍拉納的茅屋門口,我們得從那塞住了門口,擠滿了屋子的密密層層的婦女堆裏開出一條路來。痛苦的喊聲,聽了叫人心碎的呻吟聲從屋子裏,從那些好奇的或者驚慌的婦人們的頭上傳出來。拉·索倍拉納的粗嗓音用那懇求的喊聲來應答她女兒的呼喊聲:‘我的女兒!啊啊,主啊,我的可憐的女兒!……’
“醫生一到,那些多嘴的婦人就跟向他下命令似的,亂糟糟地嚷成了一片。可憐的薇桑黛達在打滾,她已經受不了這種苦痛了;她眼睛昏眩,臉抽痙。應該給她動手術,趕快趕出這個綠色的、粘滑的、正在咬她的魔鬼!
“醫生走上前去,毫不理睬她們的話,而且,在我還沒有跟上他以前,在那突然降臨的沉靜中,他用一種不耐煩的粗暴態度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