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樂不一定在外部的環境,自己內部的態度常占著大部分的勢力。有花草癖的富翁不但不以晨夕澆灌為苦,反以為樂,而在園丁卻是苦役,這分別全由於自己的與非自己的上麵,如果新女性不徹底自覺,認為為妻為母都不是為己,是替男子作嫁,那麼即使社會改進到如何的地步,女性麵前也隻有苦,永無可樂的了。
心機一轉,一切就會變樣。《海上夫人》中,愛麗妲因丈夫梵格爾許伊自決去留,說“這樣一來,一切事都變了樣了!”伊就一變了從前的態度,留在梵格爾家裏,死心塌地做後妻,做繼母。這段例話通常認作自由戀愛的好結果,我卻要引來作心機一轉的例。梵格爾在這以前並非不愛愛麗妲,可是為妻為母的事,在愛麗妲的心裏,總是非常黯淡。後來一轉念間,就“一切都變了樣了!”所謂“煩惱即菩提”,並不定是宗教上的玄談啊!
婦女解放的聲浪在國內響了好幾年了,但大半都是由男子主唱,且大半隻是對於外部的製度上加以攻擊。我以為真正婦女問題的解決,要靠婦女自己設法,好像勞動問題應由勞動者自己解決一樣。而且單攻擊外部的製度,不從婦女自己的態度上謀改變,總是不十分有效的。老實說,女性的敵就在女性自身!如果女性真已自己覺得自己的地位並不劣於男性,且重要於男性,為妻,產兒,養育,是神聖光榮的事務,不是奴隸的役使,自然會向國家社會要求承認自己的地位價值,一切問題應早已不成問題了。唯其女性無自覺,把自己神聖的奉仕認作屈辱的奴隸的勾當,才致陷入現在的墮落的地位。
然也不能反對。但我認為無論男性如何強暴,女性真自覺了,也就無法抗衡。但看娜拉啊!真有娜拉的自覺和決心,無論誰做了哈爾茂亦無可奈何。娜拉在以前未能脫除傀儡衣裝,並不是由於哈爾茂的壓迫,乃是娜拉自身還缺少自覺和決心的緣故。“小鬆鼠”“小鳥兒”等玩弄的稱呼,在某一意義上可以說是娜拉甘心樂受,自己要求哈爾茂叫伊的啊!
正在為妻為母和將為妻為母的女性啊!你們正“忙”著,或者快要“忙”了。你們現在及較近的未來,要想不“忙”是不可能的。你們既“忙”了,不要再因“忙”反屈辱了自己,要在這“忙”裏發揮自己,實現自己,顯出自己的優越,使國家社會及你們對手的男性,在這“忙”裏認識你們的價值,承認你們的地位!
致文學青年
夏尊
××君:
承你認我為朋友,屢次以所寫的詩與小說見示,這回又以終身職業的方向和我商量。我雖愛好文學,但自慚於文學毫無研究,對於你屢次寄來的寫作,除於業務餘暇披讀,遇有意見時複你數行外,並不曾有什麼貢獻你過,你有時有信來,我也不能一一作複。可是這次卻似乎非複你不可了。
你來書說:“此次暑假在××中學畢業後,擬不升學,專心研究文學,靠文學生活。”壯哉此誌!但我以為你的預定的方針大有須商量的地方。如果許我老實不客氣地說,這是一種青年的空想,是所謂“一相情願”的事。你懷抱著如此壯誌,對於我這話也許會感到頭上澆冷水似的不快吧,但你既認我為朋友,把終身方向和我商量,我不能違了自己的良心,把要說的話藏匿起來,別用恭維的口吻來向你敷衍,討好一時。
你愛好文學,有誌寫作,這是好的。你的趣味,至少比一般紈絝子弟的學漂亮,打牌,抽煙,嫖妓等等的趣味要好得多,文學實不曾害了你。你說高中畢業後擬不再升大學,隻要你畢業後,肯降身去就別的職業,而又有職業可就,我也讚成。現在的大學教育,本身空虛得很。學費,膳費,書籍費,戀愛費(這是我近來新從某大學生口中聽到的名辭),等等耗費很大,不升大學,也就罷了,人這東西,本來不必一定要手執大學文憑的。愛好文學,有誌寫作,不升大學,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不可,惟對於你的想靠文學生活的方針,卻大大地不以為然。靠文學生活,換句話說,就是賣字吃飯。(從來曾有人靠書法吃飯的叫做“賣大字”,現在賣文為活的人可以說是“賣小字”的。)賣字吃飯的職業(除鈔胥外)古來未曾有過。因文字上有與眾不同的技倆,因而得官或被任為幕府或清客之類的事例,原很多很多,但直接靠文學過活的職業家,在從前卻難找出例子來。杜甫、李白不曾直接賣過詩,左思作賦,洛陽紙貴,當時洛陽的紙店老板也許得了好處,左思自己是半文不曾到手的。至於近代,似乎有靠文學吃飯的人了。可是按之實際,這樣職業者極少極少,且最初都別有職業,生活資糧都靠職業維持,文學生活隻是副業之一而已。這種人一壁從事職業,或在學校教書,或入書店、報館為編輯人,一壁則鑽研文學,翻譯或寫作。他們時常發表,等到在文學方麵因了稿費或版稅可以維持生活了,這才辭去職業,來專門從事文學。舉例說罷,魯迅氏最初教書,後來一壁教書一壁在教育部做事,數年前才脫去其他職務,他的創作,大半在教書與做事時成就的。周作人氏至今還在教書。再說外國,俄國高爾基經過各種勞苦的生涯,他做過製圖所的徒弟,做過船上的仆歐,做過肩販者,挑夫柴霍甫做過多年的醫生,易卜生做過七年的藥鋪夥計,威爾斯以前是新聞記者。從青年就以文學家自命想掛起賣字招牌來維持生活的人,文學史中差不多找不出一個。
你愛好文學,我不反對。你想依文學為生活,在將來也許可能,你不妨以此為理想。至於現在就想不作別事,掛了賣字招牌,自認為職業的文人,我覺得很是危險。賣文是一種“商行為”,在這行為之下,文字就成了一種的商品。文字既是商品,當然也有牌子新老,貨色優劣之別,也有市麵景氣與不景氣之分。並且,文學的商品與別的商品性質又有不同,文字的成色原也有相當測度的標準,可是究不若其他商品的正確。文字的銷路的好壞,多少還要看世人口胃的合否。如果有人和你訂約,叫你寫什麼種類的東西,或翻譯什麼書,那是所謂定貨,且不去管他。至於你自己寫成的爾西,小說也好,詩也好,劇本也好,並非就能換得生活資料的。想以此為活,實在是靠不住的事。
你的寫作,我己見過不少,就文字論原是很有希望的,但我不敢斷定你將來一定能靠文學來生活自己,至少不敢保障你在中學畢業所就能靠賣字吃飯養家。最好的方法是暫時不要以文學專門者自居,別謀職業,一壁繼續鑽研文學,有所寫作,則於自娛以外,不妨試行投稿。要把文學當作終身的事業,切勿輕率地以文學為終身的職業。鄙見如此,不知你以為何如?
零碎事情
錢玄同
“《天風堂集》與《一目齋文鈔》忽於昌英之女公之日被ㄐㄧㄣㄓ了!”這句話是我從一個朋友給另一個朋友的信中偷看來的,話雖然簡單,卻包含了四個謎語。《每周評論》及《努力》上有一位作者別署“天風”,又有一位作者別署“雙眼”,這兩部書大概是他們作的罷。“ㄐㄧㄣㄓ”也許是“禁止”,我從這兩部書的性質上推去大概是不錯的。但什麼是“昌英之女公之日”呢?我連忙查《康熙字典》看女公是個什麼字。啊,有了!《字典》“女公”字條下明明注著:【集韻】諸容切,音鍾,夫之兄也。中國似有一位昌英女士,其夫曰端六先生,端六之兄不是端五嗎?如果我這個謎沒有猜錯,那麼,謎底必為《胡適文存》與《獨秀文存》忽於端午日被禁止了。但我還沒有聽見此項消息。可恨我這句話是偷看來的,不然我可以向那位收信的或發信的朋友問了問,如果他們還在北京。
寄《瓦釜集》稿與周啟明
劉半農
啟明兄:
今回寄上近作《瓦釜集》稿本一冊,乞兄指正。集中所錄,是我用江陰方言,依江陰最普通的一種民歌——“四句頭山歌”——的聲調,所作成的詩歌十多首。集名叫做“瓦釜”,是因為我覺得中國的“黃鍾”實在太多了。單看一部《元曲選》,便有那麼許多的“萬言長策”,真要叫人痛哭,狂笑,打嚏!因此我現在做這傻事:要試驗一下,能不能盡我的力,把數千年來受盡侮辱與蔑視,打在地獄底裏而沒有呻吟的機會的瓦釜的聲音,表現出一部分來。
我這樣做詩的動機,是起於一年前讀戴季陶先生的《阿們》詩,和某君的《女工之歌》。這兩首詩都做得不錯:若叫我做,不定做得出。但因我對於新詩的希望太奢,總覺得這已好之上,還有更好的餘地。我起初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後來經過多時的研究與靜想,才斷定我們要說誰某的話,就非用誰某的真實的語言與聲調不可;不然,終於是我們的話。
關於語言,我前次寫信給你,其中有一段,可以重新寫出:“……大約語言在文藝上,永遠帶著些神秘作用。我們做文做詩,我們所擺脫不了,而且是能於運用到最高等最真摯的一步的,便是我們抱在我們母親膝上時所學的語言;同時能使我們受最深切的感動,覺得比一切別種語言分外的親密有味的,也就是這種我們的母親說過的語言。這種語言,因為傳布的區域很小(可以嚴格的收縮在一個最小的地域以內),我們叫作方言。從這上麵看,可見一種語言傳布的區域的大小,和他感動力的大小,恰恰成了一個反比例。這是文藝上無可奈何的事。”
關於聲調,你說過:“……俗歌——民歌與兒歌——是現在還有生命的東西,他的調子更可以拿來利用。”(《新青年》八卷四號《詩》)這是我們兩人相隔數萬裏一個不謀而合的見解。
以上是我所以要用江陰方言和江陰民歌的聲調做詩的答案。我應當承認:我的詩歌所能表顯,所能感動的社會,地域是很小的。但如表顯力與感動力的增強率,不小於地域的減縮率,我就並沒有失敗。
其實這是件很舊的事。凡讀過Robert Bums, William Barnes, Pardric Gregary等人的詩的,都要說我這樣的解釋,未免太不憚煩。不過中國文學上,改文言為白話,已是盤古以來一個大奇談,何況方言,何況理解!因此我預料《瓦釜集》出版,我應當正對著一陣笑聲,罵聲,唾聲的雨!但是一件事剛起頭,也總得給人家一個笑與罵與唾的機會。
這類的詩,我一年來共作了六十多首,現在隻刪剩三分之一。其實這三分之一之中,還盡有許多可以刪,或者竟可以全刪,所餘的隻是一個方法。但我們的奇怪心理,往往對於自己所做的東西,不忍過於割削,所以且下暫且留剩這許多。
我懸著這種試驗,我自己並不敢希望就在這一派上做成一個詩人;因為這是件很難的事,恐怕我的天才和所下的工夫都不夠。我也不希望許多有天才和肯用工夫的人,都走這條路;因為文學上,可以發展的道路很多,我斷定有人能從茅塞糞土中,開發出更好的道路來。
我初意想做一篇較長的文章,將我的理論詳細申說,現在因為沒有時間,隻得暫且擱下。一麵卻將要點寫在這信裏,當作一篇非正式的“呈正詞”。
我現在要求你替我做一篇序,但並不是一般出版物上所要求的恭維的序。恭維一件事,在施者是違心,在受者是有愧,究竟何苦!我所要求的,是你的批評;因為我們兩人,在做詩上所嚐的甘苦,相知得最深,你對於我的詩所下的批評,一定比別人分外確當些;但這樣又像我來恭維你了!——其實不是,我不過說:至少也總沒有胡“蠶眠”(!)先生那種怪談。
現在的詩界真寂寞,評詩界更寂寞。把“那輪明月”改做“那輪月明”湊韻,是押“稱錘韻”的人還不肯做的,有人做了。把新芬黨人的獄中絕食,比做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是搭截大家還不敢做的,也有人做了。做了不算,還有許多的朋友恭維著。
這種朋友對於他們的朋友,是怎樣的心理,我真推想不出。若說這樣便是友誼,那麼,我若有這樣朋友,我就得借著Wm.Blake的話對他說:
“Thy friendship of has amde my heart to ache:—
Do be my enemy,for friendship's sake.”
我希望你為友誼的緣故我做的朋友,這是我請你做序的一個條件。
(十年五月二十日,倫敦)
雜談七月
鬱達夫
陰曆的七月天,實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所謂“已涼天氣未寒時”也,因而民間對於七月的傳說,故事之類,也特別的多。詩人善感,對於秋風的慘澹,會發生感慨,原是當然。至於一般無敏銳感受性的平民,對於七月,也會得這樣謳歌頌揚的原因,想來總不外乎農忙已過,天氣清涼,自己可以安穩來享受自己的勞動結果的緣故;雖然在水旱成災,豐收也成災,農村破產的現代中國,農民對於秋的感覺如何,許還是一個問題。
七月裏的民間傳說最有詩味的,當然是七夕的牛郎織女的事情。小泉八雲有一冊銀河故事,所記的,是日本鄉間,於七夕晚上,懸五色詩箋於竹竿,擲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間還譯了好幾首日本的古歌在那裏。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蘭盆會;這典故的出處,大約是起因於盂蘭盆經的目連救母的故事的,不過後來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飴蠟剪彩,模花葉之形狀等妙技了。日本鄉間,在七月十五的晚上,並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習俗,名曰盆踴。鄙人在日光,鹽原等處,曾有幾次躬逢其盛,覺得那一種農民的原始的跳舞,與月下的鄉村男女酣歌戲謔的情調,實在是有些寫不出來的愉快的地方。這些日本的七月裏的遺俗,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隋唐時代的國產,這一點,倒很想向考據家們請教一番。
因目連救母的故事而來的點綴,還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燈與插地藏香等鬧事。從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過積水潭的淨業庵頭,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燈淨業庵”那一首絕句。聽說紹興有大規模的目連戲班和目連戲本,不知道這目連戲在紹興,是不是也是農民在七月裏的業餘餘興?
(原載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申報·自由談》,據《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