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2 / 3)

今日民國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呂純陽先師下降,查明汝信女係廣西人。汝今生為人,心善清潔,今天上玉皇賜橫財四千五百兩銀過你,汝信享福養兒育女。但此財分作八回中足,今年七月尾隻中白鴿票七百五十元左右。老來結局有個子,第三位有官星發達,有官太做。但汝終身要派大三房妾伴,不能坐正位。今生條命極好。汝前世犯了白虎五鬼天狗星,若想得橫財旺子,要用六元六毫交與金吊桶先生代汝解除,方得平安無事。若不信解除,汝條命得來十分無夫福無子福,有子死子,有夫死夫。但見字要求先生共汝解去此凶星為要可也。汝想得財得子者,為夫福者,有夫權者,要求先生共汝行禮,交合陰陽一二回,方可平安。如有不順從先生者,汝條命有好處,無安樂也。……

據七月二十六日《循環報》

三詰妙嫦書

飛天虎

香港永樂街如意茶樓女招待妙嫦,年僅雙十,寓永吉街三十號二樓。七月二十九日晚十一時許,散工之後,偕同女侍三數人歸家,道經大道中永吉街口,遇大漢三四人,要截於途,詰妙嫦曰:汝其為妙玲乎?嫦不敢答,閃避而行。詎大漢不使去,逞凶毆之,凡兩拳,且曰:汝雖不語,固認識汝之麵目者也!嫦被毆,大哭不已,歸家後,以為大漢等所毆者為妙玲,故尚自怨無辜被辱,不料翌早複接恐嚇信一通,按址由郵局投至,遂知昨晚之被毆,確為尋己,乃將事密報偵探,並告以所疑之人,務使就捕雪恨雲。

亞妙女招待看!啟者:久在如意茶樓,用諸多好言,毆辱我兄弟,及用滾水來陸之兄弟,靈端相勸,置之不理,與續大發雌雄,反口相齒,亦所謂惡不甚言矣。昨晚在此二人毆打已捶,亦非介意,不過小小之用。刻下限你一星期內答複,妥講此事,若有無答複,早夜出入,提防劍仔,決列對待,及難保性命之虞,勿怪書不在先,至於死地之險也。諸多未及,難解了言,順候,此詢危險。七月初一晚,卅六友飛天虎謹。

據八月一日《循環報》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十年九月十日北京《語絲》第一四八期。)

無題

魯迅

有一個大襟上掛一支自來水筆的記者,來約我做文章,為敷衍他起見,我於是乎要做文章了。首先想題目……

這時是夜間,因為比較的涼爽,可以捏筆而沒有汗。剛坐下,蚊子出來了,對我大發揮其他們的本能。他們的咬法和嘴的構造大約是不一的,所以我的痛法也不一。但結果則一,就是不能做文章了。並且連題目沒有想。

我熄了燈,躲進帳子裏,蚊子又在耳邊嗚嗚的叫。

他們並沒有叮,而我總是睡不著。點燈來照,躲得不見一個影,熄了燈躺下,卻又來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於是憤怒了;說道:叮隻管叮,但請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嗚嗚的叫。

這時倘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問我“於蚊蟲跳蚤孰愛?”我一定毫不遲疑,答曰“愛跳蚤!”這理由很簡單,就因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雖然可怕,但於我卻較為不麻煩,因此毋寧愛跳蚤。在與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據上,我便也不很喜歡去“喚醒國民”,這一篇大道理,曾經在槐樹下和金心異說過,現在恕不再敘了。

我於是又起來點燈而看書,因為看書和寫字不同,可以一手拿扇趕蚊子。

不一刻,飛來了一匹青蠅,隻繞著燈罩打圈子。

“嗡!嗡嗡!”

我又麻煩起來了,再不能懂書裏麵怎麼說。用扇去趕,卻扇滅了燈;再點起來,他又隻是繞,愈繞愈有精神。

“窋,窋,窋!”

我敵不住了!我仍然躲進帳子裏。

我想:蟲的撲燈,有人說是慕光,有人說是趨炎,有人說是為性欲,都隨便,我隻願他不要隻是繞圈子就好了。

然而蚊子又嗚嗚的叫了起來。

然而我已經磕睡了,懶得去趕他,我蒙朧的想:天造萬物都得所,天使人會磕睡,大約是專為要叫的蚊子而設的……

阿!皎潔的明月,暗綠的森林,星星閃著他們晶瑩的眼睛,夜色中顯出幾輪較白的圓紋是月見草的花朵……自然之美多少豐富嗬!

然而我隻聽得高雅的人們這樣說。我窗外沒有花草,星月皎潔的時候,我正在和蚊子戰鬥,後來又睡著了。

早上起來,但見三位得勝者拖著鮮紅色的肚子站在帳子上;自己身上有些癢,且搔且數,一共有五個疙瘩;是我在生物界裏戰敗的標征。

我於是也便帶了五個疙瘩,出門混飯去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七月八日《晨報》“浪漫談”欄,署名風聲)

嗚呼廣東人

蘇曼殊

曼殊在上海《國民日日報》社任英文翻譯時,憶及某些廣東人的媚外醜行,十分憤慨,於草下《敬告廣東留學生》的同時,撰寫此文,予以衍責。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吾聞之:外國人與外省人說:“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亡於廣東人手。”我想這般說,我廣東人何其這樣該死?豈我廣東人生來就是這般亡國之種麼?我想中國二十一行省,風氣開得最早者,莫如我廣東。何也?我廣東濱於海,交通最利便。中外通商以來,我廣東人於商業上最是狡猾。華洋雜處,把幾分國粹的性質,淘溶下來,所以大大地博了一個開通的名氣。這個名氣,還是我廣東的福,還是我廣東的禍呢?咳,據我看來,一定是我廣東絕大的禍根了!何也?“開通”二字,是要曉得祖國的危亡,外力的危迫,我們必要看外國內國的情勢,外種內種逼處的情形,然後認定我的位置。無論其手段如何,“根本”二字,萬萬是逃不過,斷沒有無根本的樹子可以發生枝葉的。依這講來,印在我廣東人身上又是個什麼樣兒?我看我廣東人開通的方門,倒也很多。從維新的誌士算起,算到細崽洋奴,我廣東人夠得上講“開通”二字者,少講些約有人數三分之一,各省的程度,實在比較不來。然而我廣東開通的人雖有這樣兒多,其實說並沒有一個人也不為過,何也?我廣東人有天然媚外的性質,看見了洋人,就是父爺天祖,也沒有這樣巴結。所以我廣東的細崽洋奴,獨甲他省,我講一件故事,給諸位聽聽:香港英人,曾經倡立維多利亞紀念碑,並募恤南非戰事之死者二事,而我廣東人相率捐款,皆數十萬,比英人自捐的還多數倍。若是遇了內地的什麼急事,他便如秦人視越人的肥瘠,毫不關心。所以這樣的人,已經不是我廣東人了!咳!那曉得更奇呢!我們看他不像是廣東人,他偏不願做廣東人,把自己祖國神聖的子孫棄吊,去搖尾乞憐,當那大英大法等國的奴隸,並且仗著自己是大英大法等國奴隸,來欺虐自己祖國神聖的子孫。你看這種人於廣東有福?於廣東有禍?我今有一言正告我廣東人曰:“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先我廣東;我廣東不亡則已,一亡必亡在這班入歸化籍的賤人手裏。”

於今開通的人講自由,自思想言論自由,以至通商自由,信教自由,卻從沒有人講過入籍自由,因為這國籍是不可紊亂的。你們把自己的祖宗不要,以別人之祖宗為祖宗,你看這種人還講什麼同胞?講什麼愛國?既為張氏的子孫,便可為李氏的子孫。倘我中國都像我廣東,我想地球麵皮上,容不著許多慣門歸化的人。嗚呼我廣東!嗚呼我廣東!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果!這是我廣東人開通的好結果。

我久居日本,每聞我廣東人入日本籍者,年多一年。且日本收歸化順民,須富商積有資財者,方準其入歸化籍。故我廣東人,旅居橫濱、神戶、長崎、大阪等處,以商起家者,皆入日本籍,以求其保護,而誑騙欺虐吾同胞。東洋如此,西洋更可想見。嗚呼!各國以商而亡人國,我國以商而先亡己國!你看我中國尚可為嗎?你看我廣東人的罪尚可逭嗎?吾思及此。

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

聞歌有感

夏尊

一來忙,開出窗門亮汪汪;

二來忙,梳頭洗麵落廚房;

三來忙,年老公婆磅茶湯;

四來忙,打扮孩子進書房;

五來忙,丈夫出門要衣裳;

六來忙,女兒出嫁要嫁妝;

七來忙,討個媳婦成成雙;

八來忙,外孫剃頭要衣裝;

九來忙,撚了數珠進庵堂;

十來忙,一雙空手見閻王。

十一歲的阿吉和六歲的阿滿又在唱這俗語了。阿滿有時弄錯了順序,阿吉給伊訂正。妻坐在旁邊也陪著伊們唱,一邊拍著阿滿,誘伊睡熟。

這俗謠是我近來在伊們口上時常聽到的,每次聽到,每次惆悵,特別是在那夏夜的月下,我的惆悵更甚。據說,把這俗謠輸入到我家來的是前年一個老寡婦的女傭。那女傭從何處來,不得而知了。

幾年前,我讀了莫泊桑的《一生》,對女主人公的一生的經過,感到不可言說的女性世界苦。好好的一個女子,從嫁人,生子,一步一步地陷入到“死”的口裏去。因了時代和國土,其內容也許有若幹的不同,但總逃不出那自然替伊們預先設好了刻版的鑄型一步。怪不得賈寶玉在姐妹嫁人的時候要哭了!

《一生》現在早已不讀,並且連書也已散失,不在手頭了,可是那女性的世界苦的印象,仍深深地潛存在我心裏,每次見到將結婚或是結婚了的女子,將有兒女或是已有兒女的女子,總不覺要部分地複活,特別是每次聽到這俗謠的時候,竟要全體複活起來。這俗謠竟是中國女性的“一生”!是中國女性“一生”的鑄型!

我的祖母,我的母親,已和一般女性一樣都規規矩矩地忙了一生,經過了這些刻版的階段,陷到“死”的口裏去了。我的妹子,隻忙了前幾段,以二十七歲的年紀,從第五段一直跳過到第十段,見閻王去了!我的妻正在一段一段地向這方走著!再過幾年,眼見得現在唱歌和阿吉和阿滿也要鑽入這鑄型去!

記得有一次,我那氣概不可一世的從妹對我大發揮其畢生誌願時,我冷笑說:

“別做夢吧!你們反正要替孩子抹尿屎的!”

從妹那時對於我的憤怒,至今還記得。後來伊結婚了,再後來,伊生子了,眼見伊一步一步地踏上這階段去!什麼“經濟獨立”,“出洋求學”等等,在現在的伊已如春夢浮雲,一過便無痕跡。我每見了伊那種憔悴的麵容,及管家婆的像煞有介事的神情,幾乎要忍不住下淚。可是伊卻反不覺什麼,原來“家”的鐵籠,已把伊的野性馴伏了!

易卜生在《海得加勃勒》中,借了海得的身子,曾表示過反這桎梏的精神。蘇特曼在《故鄉》中也曾借了瑪格娜的一生,描寫過不甘被這鐵籠所牢縛的野性,且不說世間難得有這許多的海得、瑪格娜樣的新婦女,即使個個都是,結果隻是造成了第三性的女子,在社會看來也是一種悲劇。國內近來已有了不少不甘為人妻的“老密斯”,和不願為人母的新式夫人。女性的第三性化似已在中國的上流社會流行開始了!如果給托爾斯泰或愛倫凱女士見了,不知將怎樣歎息啊!

賢妻良母主義雖為世間一部分所詬病,但女性是免不掉為妻與為母的。說女性於為妻與為母以外還有為人的事則可以,說女性既為了人就無須為妻為母決不成話。既須為妻為母,就有賢與良的理想的要求,所不同的隻是賢與良的內容解釋罷了。可是無論把賢與良的內容怎樣解釋,總免不掉是一個重大的犧牲,逃不出一個“忙”字!

自然所加給女性的擔負真是嚴酷。《創世記》中上帝對於第一對男女亞當夏娃的罰,似乎待女性的比待男性苛了許多。難道真是因為女性先受了蛇的誘惑的緣故嗎?抑是女性真由男性的肋骨造成,地位價值根本上不及男性?

中饋,縫紉,奉夫,哺乳,教養……忙煞了不知多少的女性。個人自覺不發達的舊式女性一向沉沒在自然的盲目的性意識裏,千辛萬苦,大半於無意識中經過,比較地不成問題。所最成問題的是個人自覺已經發展的新女性。個人主義已在新女性的心裏占著勢力了,而性的生活及其結果,在性質上與個人主義卻絕對矛盾。這性與個人主義的衝突,就是構成女性世界苦的本質。故愈是個人自覺發達的新女性,其在運命上所感到的苦痛也應愈強。國內現狀沉滯麻木如此,離所謂“兒童公育”“母性擁護”等種種夢想的設施還很遠很遠,無論在口上筆上說得如何好聽,女性在事實上還逃不掉家庭的牢獄。今後覺醒的女性在這條滿是鐵蒺黎的長路上將怎樣去掙紮啊!

叫新女性把個人的自覺抑沒了,來學那舊式女性的盲目的生活,減卻自己的苦痛嗎?社會上大部分的人們也許在這樣想。什麼“女子教育應以實用為主”,什麼“新式女子不及舊式女子的能操家政”,種種的呼聲都是這思想的表示。但我們斷不能讚成此說,舊式女性因少個人的自覺,千辛萬苦都於無意識中經過,所感到的苦痛不及新女性的強烈,這種生活自然是自然的,可是與普通的生物界有何兩樣!如果舊式女性的生活可以讚美,那麼動物的生活該更可讚美了。況且舊式女性也未始不感到苦痛,這俗謠中所謂“忙”,不都是以舊式女性為立場的嗎?

一切問題不在事實上,而在對於事實的解釋上。女性的要為妻為母是事實,這事實所給於女性的特別麻煩,因了知識的進步及社會的改良,自然可除去若幹,但斷不能除去淨盡。不,因了人類欲望的增加,也許還要在別方麵增加現在所沒有的麻煩。說將來的女性可以無苦地為妻為母,究是夢想。

我不但不希望新女性把個人的自覺抑沒,寧願新女性把這才萌芽的個人的自覺發展強烈起來,認為為妻為母是自己的事,把家庭的經營,兒女的養育,當作實現自己的材料,一洗從來被動的屈辱的態度。為母固然是神聖的職務,為妻是為母的預備,也是神聖的職務。為母為妻的麻煩不是奴隸的勞動,乃是自己實現的手段,應該自己覺得光榮優越的。

“我有男子所不能做的養小孩的本領!”

這是斯德林堡某作中女主人公反抗丈夫時所說的話。斯德林堡一般被稱為女性憎惡者,但這句話卻足以為女性吐氣。我們的新女性,應有這樣自覺的優越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