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罕有的詩人對於思想和情性的流露都操縱有度,而在他的《手冊》,《方法》,《片斷》和《羅盤方位》等書中的零零碎碎的哲學和道德的意見,我們是不能加以誤解的。那些意見和他的信條是符合的,那就是:正如寫詩一樣,思索也是一種辛勤而苦心的方法;正如一句詩一樣,一個思想也必須小心地推敲出來的。“就其本性說來,思想是沒有風格的”,他這樣說。即使思想是已經明確了的,但總還須經過推敲而陳述出來,而不可僅僅隨便地錄出來。梵樂希是一位在寫作之前或在寫作的當時,肯花工夫去思想的詩人。而他的批評性和客觀性的方法,是帶著一種新藝術的表記的。
然而,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們的意思並不就是排斥那一任自然流露,情緒突發的詩,如像超自然主義那一派一樣。梵樂希和超自然主義派,都各有其所長,也各有其所短,這是顯然的事實。
梵樂希已逝世了,然而梵樂希在法國文學中所已樹立了的紀念碑,將是不可磨滅的。
(載《南方文叢》第一輯,一九四五年八月)
KISSING THE FIRE (吻火)
梁遇春
回想起誌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謎,又好像正在一頁一頁揭開宇宙的神秘,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仿佛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罷。
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人世的悲歡,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瑣事,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麼有興致(Gusto),就是說出悲哀的話時候,也不是垂頭喪氣,厭倦於一切了,卻是發現了一朵“惡之華”,在那兒驚奇著。
三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占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裏去,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麼樣才會不上當裏麵消逝去了,結果上了個大當。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是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怎樣做人
蕭紅
許先生:
還是在12月裏,我聽說霞飛坊著火,而被燒的是先生的家。這謠傳很久了,不過我是12月聽到。我看到你的信,我才曉得那件事已經很晚了,那還是10月裏的事情。但這次(信)來得很好,因為關心這件事情的人太多,延安和成都,都有人來信問過。再說二周年祭,重慶也開了會,可是那時我不能去參加,那理由你是曉得的。你叫我收集一些當時的報紙,現在算起,過了兩個月了,但怕你的貼報薄仍沒有重慶的篇幅,所以我還是在收集,以後掛號寄上,因為過時之故,所以不能收集得快,而且也怕不會。這都是我這樣的年輕人做事不留心的緣故,不然何必現在收集呢?不是本來就應該留起的嗎?
名叫《魯迅》的刊物,至今尚未出。替轉的那幾張信,謝謝你。你交了白卷,我不生氣(因為我不敢),所以我也不小氣,打算給你寫文的。不知現在時間已過你要不要?
《魯迅》那刊物不該打算得那樣急,為的是趕二周年,因為周先生去世之後,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來,心急是不行的,周先生說過,這心急要拉得長,所以這刊物我一直計算著,有機會就要出的。年底看,在這一年中,各種方法我都想,想方(法)收集稿子,想法弄出版機關,即最後還想法自己弄錢。這三條都是要緊的,尤其是關於稿子,這刊物要名實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為導師喜歡好的裝修(漂亮書),因為導師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選極好的作品,做編輯的要鐵麵無私,要寧缺勿濫,所以不出月刊,有錢有稿就出一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3月5月,整理好就出一本,本頭要厚,出一本就是一本。載一長篇,三二篇短篇,散文一篇,詩有好的要一篇,沒有好的不要。關於周先生,要每期都有關於他的文章、研究、傳記……所以先想請你做傳記的工作(就是寫回憶文),這很對不起,我不該就這樣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請你具體地讚同。還請求茅盾先生,台靜農先生……若讚同就是寫稿。但這稿也並不收在我手裏(登出一期,再寫信討來一段),因為內地警報多,怕燒毀。文章越長越好,研究我們的導師非長文不夠用,在這一年之中,大概你總可以寫出幾萬字的,就是這刊物不管怎樣努力也不出的話,那時就請你出單行本吧,我們都是要讀的。導師的長處,我們知道得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難的。其實導師的文章就夠了,絞了那麼多的心血給我們還不夠嗎?但是我們這一群年輕人非常笨,笨得就像一塊石頭,假若看了導師怎樣對朋友,怎樣看電影,怎樣包一本書,怎樣用剪子連包書的麻繩都剪得整整齊齊。那或者幫助我們做成一個人更快一點,因為我們連吃飯走路都得根本學習的,我代表青年們向你呼求、向你要索。
我們這裏一談起話來就是導師導師,不稱周先生也不稱魯迅先生,你或者還沒有機會聽到,這聲音是到處響著的,好像街上的車輪,好像簷前的滴水。
1939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