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度晚年
羅素
從心理的角度來看,人到老年需避免兩種傾向:一是過分地沉湎於往事。人不能生活於回憶之中,亦不能生活於對美好往昔的感懷或對已故友人的哀念之中。人們應當舉目未來,時刻去想需要自己再做點什麼。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因為往事的影響總是與日俱增。人到老年總會認為昔日的情感要比現在強烈奔放,頭腦也遠比如今敏銳靈活。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就需要學會忘卻,一旦拋開了昔日的糾纏,那你便能勇敢地麵對現實。第二種應當避免的傾向是依戀年輕人,期求從他們蓬勃的活力中汲取力量。兒女們長大成人之後,都會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如果你還像他們年幼時那樣,事無巨細,處處關心,你便會成為他們生活的累贅,除非他們癡呆遲鈍。當然,老人關懷子女是情理中的事,但這種關懷應當含蓄而有分寸,而不應過分感情用事。在動物界,幼子一旦能獨立謀生,它們的父母便不再關注它們的生存。而人類因幼年期較長,久不諳事,父母對子女的關注總是久難舍棄。
在我看來,那些愛好廣泛、活動適度,而又難為個人情感左右的人,可以順利成功地度過老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長壽才真正有益,老年人由經驗凝煉出的智慧也才可以得以正常的發揮。僅僅是告誡年輕人別犯錯誤是難以收到實效的,因為一來年輕人很難接受勸告,二來犯錯誤原本就是教育的主要手段之一。但是,老年人一旦受著個人情感的左右,就會覺得如果將自己的心思從兒孫身上挪開,生活便會顯得空虛。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當你還有能力為子女們提供物質幫助,比如資助他們一筆錢,或為他們編織毛衣之時,你就應當明了並非子女們的快活幸福僅是因為有了你的陪伴扶助。
有的老人常因害怕死亡而鬱悶苦惱。對年輕人來說,恐懼死亡可以理解。有的年輕人還擔心戰爭會奪去他們的生命。一想到生活在他們麵前展示的種種美好景象會突然消失,他們就會深陷於痛苦之中。這種恐懼應當說是情有可原。但是,對一位曆盡了人世悲歡、已履行了自己社會責任的老人,恐懼死亡就顯得有些可憐,甚至可恥了。克服這種恐懼的最好辦法是——至少我持這種觀點——逐漸拓寬自己的興趣範圍,擺脫個人情感的支配,讓包繞自我的圍牆漸漸離你而去,而你自己的生活則越來越多地融會到社會生活的波浪之中。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應當像是河流,開始是涓涓細流,在狹窄的山間艱難穿行,然後熱烈地衝過巨石,瀉下瀑布。漸漸地,河床變得寬廣,河岸得以擴展,河水趨於舒坦平緩。最後,河水彙入海洋,不再有中斷和停頓,毫無驚悸痛苦地消逝了自身。能如此來看待自己一生的老人,便不會因死亡而恐懼,而痛苦,因為他的生命,他之所愛,都將因為彙入了海洋而繼續存在。
老年人隨著精力的衰竭,將日益感受到生命的疲憊,此時長眠將會是一種愉快的解脫。我渴望能逝於尚能勞作之時,我未竟的事業將由後來人所繼承。令我深感安慰的是,我已經對這個世界傾盡所能。
永不停航的船
聶魯達
很久以來,一些無形的航海家駕著我在陌生的大海上通過奇妙的大氣乘風破浪。我在深邃的空間裏永不停息地自由遨遊。我的龍骨曾把一大塊漂動、閃亮的冰山撞碎,因為它企圖借那塵封的軀體擋住航道。後來,我航行在茫茫的雲海裏,那雲海在另一些比地球更加明亮的天體間擴展開來。然後,我在白皚皚的海上,在紅彤彤的海上航行,我頓時被大海用它們的色彩和霧靄塗染。有時我還穿過純淨的大氣,那濃密明亮的大氣浸透了我的帆,使我的帆像太陽那樣燦爛奪目。
我在一些被水或風征服的國度裏久久停留。有一天,而且總是那麼令人意外,我的無形的航海家們拖起我的錨,讓風漲滿了我那難揚的帆,駕著我重新駛進漫無路徑的永恒中,駛進空寂的平原上空那沒遮沒攔的大氣中。
我駛抵了一個國度,便在藍天下很陌生的澄碧的大海上停泊。我那高聳挺直的桅檣,是太陽、月亮以及給它以考驗的多情的風的摯友。從未見過的鳥兒飛來,在桅檣上停留,然後劃過天際,一去不再回還。我的錨已經習慣於波濤的綠色的吻,在海底金色的沙子上休息,一麵與海底纏繞扭曲的植物嬉戲,一麵扶持著從綿長的白晝裏遊來騎在它身上的白生生的美人魚。我於是愛上這天空、這大海,愛上了這一切……
可是,我的無形的航海家們又要來到,不知哪一天。他們將拉起我那紮入深水海藻中的錨,我那璀璨的帆又將被風漲滿……
於是,我又將在那漫無路徑的永恒中,在那永遠孤寂的其他星體之間的紅彤彤的白皚皚的海洋中駛進。
寵辱不驚
盧梭
很多時候,我都在生活的命運中掙紮。我這個人缺乏技巧和手段,短於城府和謹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掙紮的結果是使我更加被動,並且不斷地向我的敵人提供他們絕對不會放過的可乘之機。直至最後我才發現,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隻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我很憤慨,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我決定放棄服從命運的安排,放棄對這種必然性的反抗。在這種屈從中,我找到了心靈的寧靜,它補償了我經曆的一切苦難,這是既痛苦又無效的持續反抗所不能給予我的。
促成這寧靜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在對我的刻骨仇恨中,迫害我的人反而因為他們的敵意而忽略了一計。他們錯誤地以為隻有一下子把最厲害的迫害加到我的頭上,才能給我致命地打擊。如果他們狡猾地給我留點希望,那麼我就會依然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還可以設個圈套,使我成為他們的掌中玩物,並且隨後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再次折磨我,這才能達到刺痛、折磨我的目的。但是,他們提前施展了所有的計謀。他們一旦把我逼得無路可退,那他們迫害我的招法也就中止了。他們對我劈頭蓋臉地誹謗、貶低、嘲笑和汙辱是不會有所緩和的,但也無法再有所增加。他們如此急切地要將我推向苦難的頂峰。於是,人間的全部力量在地獄的一切詭計的助威下,使我遭受的苦難達到了極致,但也到了盡頭,肉體的痛苦不僅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得到了消遣。它們使我在高聲叫喊時,把呻吟忘卻。肉體的痛苦或許會暫時平息我的心碎。
既然已無力再改變這一切,那我就能泰然麵對了,已不再懼怕什麼?既然他們已不能再左右我的處境,他們就不能再引起我的恐慌。他們已使我永遠脫離了不安和恐懼,這我得感謝他們。現實的痛苦對我的作用已不大。我輕鬆地忍受我感覺到的痛苦,而不必擔心會有新的苦難再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受了驚嚇的想像力將這樣的痛苦交織起來,反複端詳,推而廣之,擴而大之。期待痛苦比感受痛苦使我更加惶恐不安,而且對我來說,威脅比打擊更可怕。期待的痛苦一旦來臨,事實就失去了籠罩在它們身上的想像成分,暴露了它們的最後麵目。於是,我發現它們比我想像的要輕得多,我禁不住長籲一口氣,放下心來,享受這已經到來的痛楚。在這種情況下,我超脫了所有新的恐懼和對希望的焦慮,單憑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能日益忍受不能變得更糟的處境,隨著這一次次迫害的到來,我的感覺已漸漸變得麻木、遲鈍,對此他們已無辦法應對。這就是我的迫害者在毫無節製地施展他們的充滿敵意的招數時給我帶來的好處。現在他們的支配權已對我毫無意義,我可以傲然麵對他們了。
寂寞的感覺
羅蘭
沒有一聲呼叫,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情感,沒有一線希望,沒有一點欲求;沒有動,沒有靜,隻有一種向下沉落的感覺,沉落……沉落……向著那無底的黝暗之中沉落。
你一定也有過這種感覺的。
當你心事重重,渴望找個人談一談的時候,那個人來是來了,但你們卻並沒有談什麼。當然,談是談了,可是他談他的,你——開始你也試著談談你的,可是後來,你放棄了。
於是,你們的談話成了兩條七扭八歪的曲線,就那麼淒涼地、乏力地延伸下去。
你敷衍著,笑著,假裝著很投機的樣子。但是,你心裏渴望他離去,讓你靜下來,靜下來啃齧那屬於你自己的寂寞。
“倒不如自己悶著的好!”這是你的結論。
“希望別人來分擔你的心事是多麼愚蠢!別人不會了解你的,人人都隻關心他們自己。”
於是,你領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訴別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訴別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沒有辦法告訴別人的,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訴了別人,你也馬上會後悔的。
所以,假使你夠聰明,那麼,最後的辦法就是靜下來,啃齧自己的寂寞——或者反過來說,讓寂寞來吞噬你。
於是,你慢慢可以感覺到,午後的日影怎樣拖著黯淡的步子,西斜,屋角的浮塵怎樣在溟茫裏毫無目的的遊動,簷前的蜘蛛怎樣結那囚禁自己的網,暮色又怎樣默默地爬上你的書桌,而那寂寞的感覺又是怎樣越來越沉重地在你心上壓下,壓下……直到你呼吸困難,心跳遲滯,像一輛超重的車,在上坡時氣力不斷地漸漸地慢,漸漸地停下……
於是,你覺得自己漲得無限的大,大得填滿了整個宇宙空間,而這無限大的你的裏麵,所漲滿的,隻是寂寞,寂寞,無邊的寂寞!
沒有一聲呼叫,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絲情感,沒有一線希望,沒有一點欲求;沒有動,沒有靜,隻有一種向下沉落的感覺,沉落……沉落……向著那無底的黝暗之中沉落。於是,夜色密密地塗滿了宇宙,在上下前後左右都是墨一般的黝暗裏,你不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繼續著沉落,你所知道的隻是:
那沉重的、無邊的、墨染的、死一般的寂寞!
生前·死後
卡爾·薩根
有的人尚在母親的懷抱裏就開始飽受饑餓,夭折似乎成了他們的最好歸所;而另一些人,僅僅是由於出身的原因,過著富足華麗的生活。這個世界看來似乎非常不公平,一個人可能生在被淩辱的家庭或被咒罵的種族,或天生有某種殘疾,於是在命運的捉弄中生活一輩子,直至死神帶走他的靈魂。
生命的結局難道隻能如此嗎?僅僅是一場無夢、永無盡頭的睡眠嗎?公正何在?這是慘淡、殘酷而無情的世界。難道我們不應在公平的競技場上有第二次機會嗎?如果不管前生命運如何與我們作對,我們來生的出身取決於我們今生努力的程度,這似乎是美妙公平的。或者,如果我們死後存在一次審判,隻要我們扮演好這一生所注定的角色,為人謙卑、誠實等等,那麼作為獎賞,這個世界的痛苦和動亂將被來生擺脫掉,我們可以在永久避難所中愉快地生活,直到時間的盡頭。
如果這個世界是經過考慮、事先設計好的,而且是公平的,它就會是這個樣子。如果想使承受痛苦和磨難的人得到他們應得的安慰,它就會是這個樣子。
因此,這樣的社會——引導人們滿足於現在的生活狀況,期望死後有所回報的社會——傾向於灌輸給人們安於現狀、反對變革的思想。更有甚者,對死亡的恐懼,在某種程度上本來是生存鬥爭和進化中的一種適應,在戰爭中反而變得不適應。那些宣揚英雄來生會得到極大幸福的文化,或者甚至那些僅僅是按照權威的吩咐來行事的人,可能會贏得一些競爭性的優勢。
因此,宗教和國家在兜售死後精神永存的思想和關於來生概念時,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期望存在廣泛的懷疑主義。盡管幾乎毫無證據,人們仍然願意去相信它們。不容置疑,大腦損傷會使我們喪失大部分記憶,會將我們由瘋狂變得平靜,或由平靜變得瘋狂。大腦化學的改變,會使我們相信有一個針對我們的大規模的陰謀,或者使我們自己感覺聽到了上帝的福音。盡管這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據,正如我們的個性、特征、記憶等根源於大腦的物質之中一樣。但是,不重視這一證據,回避這一證據的可信度仍是很容易的。
如果由一個強勁有力的社會製度堅持來生的存在,那麼持異議者人數很少,並且保持沉默、遭到憎惡是不足為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