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2 / 3)

我們的女房東,天天閑了就和我們說閑話兒,她仿佛很羨慕我們能讀書識字的人,她往往稱讚我們為聰明的人。她提起她的兩個孫子也天天去上學,臉上很有傲然的顏色。其實她未曾明白現在認識字的人,實在不見得比他們莊農人家有出息。我們的房東,他們身上穿著深藍老布的衣裳,用著極樸質的家具,吃的是青菜羅荸白薯攙米的飯,和我們這些穿緞綢,住高樓大廈,吃魚肉美味的城裏人比,自然差得太遠了。然而試量量身分看,我們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過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滿臉上露著深慮所漬的微微皺痕,不到老已經是發蒼蒼而顏枯槁了。她們家裏有上百畝的田,據說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塊錢,一年僅糧食就有幾百塊錢的裕餘。以外還有一塊大菜園,裏麵蘿荸白菜,茄子豆解,樣樣俱全。還有白薯地五六畝,豬牛羊雞和鴨子,又是一樣不缺。並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給來這裏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餘元,老母雞一天一個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純粹的好子汁,一點不攙水的,我們天天向他買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們吃用全都是自己家裏的出產品,每年隻有進款加進款,卻不曾消耗一文半個,他們舒舒齊齊的做著工,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們可說是“外幹中強”,我們卻是“外強中幹”。隻要學校裏兩月不發薪水,簡真就要上當鋪,外麵再掩飾得好些,也遮不著隱憂重重呢!

我們的老房東真是一個福氣人,她快六十歲的人了,卻象四十幾歲的人。天色朦朧,她便起來,做飯給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飯,兒子到村集裏去作買賣,媳婦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於是把她那最小的孫女用極闊的帶把她駝在背上,先打發她兩個大孫子去上學,回來收拾院子,喂母豬,她一天到晚忙著,可也一天到晚的微笑著。逢著她第三個孫子和她撒嬌時,她便把地裏掘出來的白薯,遞一片給他,那孩子嘻嘻的蹲在搗衣石上吃著。她閑時,便把背上的孫女放下來,抱著坐在院子裏,撫弄著玩。

有一天夜裏,月色布滿了整個的山,青蔥的樹和山,更襯上這淡淡銀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們的房東約我們到房後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訴我們從那裏可以看見福州。我們越過了許多壁立的巉岩,忽見一片細草平鋪的草地,有兩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的站在那裏。這一帶的鬆樹被風吹得鬆濤澎湃,東望星火點點,水光瀉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狹小,民屋壘集,煙迷霧漫,與我們所處的海中的山巔,真有些炎涼異趣。我們看了一會福州,又從這疊岩向北沿山徑而前,見遠遠月光之下豎立著一座高塔,我們的房東指著對我們說:“師姑!你們看見這裏一座塔嗎?提到這個塔,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這裏相傳已久了。——“人們都說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這洞叫作小姐洞,在那裏麵住著一個神道,是十七八歲長得極標致的小姐,往往出來看山,遇見青年的公子哥兒,從那洞口走過時,那小姐便把他們的魂靈捉去,於是這個青年便如癡如醉的病倒,嚇得人們都不敢再從那地方來。——有一次我們這村子,有一家的哥兒隻有十九歲,這一天收租回來,從那洞口走過,隻覺得心裏一打寒戰,回到家裏便昏昏沉沉睡了,並且嘴裏還在說:小姐把他請到臥房坐著,那臥房收拾得象天宮似的。小姐長得極好,他永不要回來。後來又說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裏做工。他們家裏一聽這話,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個道士來家作法。第一次來了十幾個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兒的魂靈招回來;第二次又來了二十幾個道士和尚,全都拿著槍向洞裏放,那小姐才把哥兒的魂靈放回來!自從這故事傳開來以後,什麼人都不再從小姐洞經過,可是前兩年來了兩個外國人,把小姐洞旁的地買下來,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說也奇怪,從此再不聽小姐洞有什麼影響,可是中國的神道,也怕外國鬼子——現在那地方很熱鬧了,再沒有什麼可怕!”

我們的房東講完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麼,因問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師姑!你們讀書的人自然知道沒有鬼神了。”

這可問著我了,我沉吟半響答道:“也許是有,可是我可沒看見過,不過我總相信在我們現實世界以外,總另有一個世界,那世界你們說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們卻認為那世界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們讀書的人明白!……可是什麼叫作精神的世界嗬!是不是和鬼神一樣?”

我被那老婆婆這麼一問,不覺嗤的笑了,笑我自己有點糊塗,把這麼抽象的名詞和他們天真的農人說。現在我可怎樣回答呢,想來想去,要免解釋的麻煩,因囀嚅著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願更談這玄之又玄的問題,不但我不願給她勉強的解釋,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著她那大孫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幾歲了?”我們的房東,聽我問她的孩子,十分高興的答道:“他今年九歲了,已定下親事,他的老婆今年十歲了,”後又指著她第二個孫子道:“他今年六歲也定下親,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歲,今年七歲……我們家裏的風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歲,我比他公公大一歲,他娘比他爹大一歲……我們鄉下娶媳婦,多半都比兒子要大許多,因為大些會作事,我們家嫌大太多不大好,隻大著一歲,要算得特別的了。”

“嚇!阿姆你好福氣,孫子媳婦都定下了,足見得家裏有,要不然怎麼作得起。”我們用的老林很羨慕似的,對我們的房東說。我不覺得有些好奇,因對那兩個小孩望著,隻見他們一雙圓而黑的眼珠對他們的祖母望著,……我不免想這麼兩個無知無識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實。自然在我們受過洗禮的腦筋裏,不免為那兩對未來的夫婦擔憂,不知他們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將來有沒有不幸的命運臨到他和她,可是我們的那老房東確覺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輩的人作成了一件功績。

一群小雞忽然啾啾的嘈了起來,那老房東說:“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的趕去看。我們怔怔坐了些時就也回來了,走到院子裏,正遇見那房東迎了出來,指著那山縫的流水道:“師姑!你看這水映著月光多麼有趣……你們如果能等過了中秋節下去,看我們山上過節,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滿天光彩,站在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裏的中秋節還要有趣。”我聽了這話,忽然想到我來到這地方,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離開這個富於自然——山高氣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滿塵氣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說街道是隻容得一輛汽車走過的那樣狹,屋子是一堵連一堵排比著,天空且好比一塊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悶。至於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視。

日子飛快的悄悄的跑了,眼看著就要離開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東用大碗滿滿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間,笑容可掬的說,“師姑!你也嚐嚐我們鄉下的東西,這是我自己親手作的,這幾天才全曬幹了,師姑你帶到城裏去,管比市上賣的味道要好,隨便炒吃燉肉吃,都極下飯的。”我接著說道:“怎好生受,又讓你花錢。”那老房東忙笑道:“師姑!真不要這麼說,我們鄉下人有的是這種菜根子,那象你們城市的人樣樣都須花錢去買呢!”我不覺歎道:“這正是你們鄉下人叫人羨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們明明滿地的糧食,滿院的雞鴨和滿圈子的牛羊豬,是要什麼有什麼,可是你們樣子可都誠誠樸樸的,並沒有一些自傲的神氣,和奢侈的受用,……這怎不叫人佩服!再說你們一年到頭,各人作各人愛作的事,舒舒齊齊的過著日子,地方的風景又好,空氣又清,為什麼人不羨慕?!……”

那老房東聽了這話,一手摸著那項上的血瘤,一麵點頭笑道:“可是的呢!我們在鄉下寬敞清靜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去年福州來了一班耍馬戲的,我兒子叫我去見識見識,我一清早起帶著我大孫子下了嶺,八點鍾就到福州,我兒子說離馬戲開演的時間還早咧,我們就先到城裏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層層,弄得我手忙腳亂,實覺不如我們嶺裏的地方走著舒心……師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願意多住幾天,隻是我們學校快開學了,我為了職務的關係,不能不早下去……這個就是城市裏的人大不如你們鄉下人自在嗬!”

我們的房東聽了這話,隻點了一點頭道:“那麼師姑明年放暑假早些來,再住在我們這裏,大家混得怪熟的,熱刺刺的說走,真有點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過了兩天,我依然隻得熱刺刺的走了,不過一個誠懇而溫顏的老女房東的印象卻深刻在我的心幕上——雖是她長著一個特別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懷;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雞和才生下來的小豬兒……種種都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使我不能忘懷——隻要我獨坐默想時,我就要為我可愛而可羨的房東祝福!並希望我明年暑假還能和她見麵!

月下的回憶

廬隱

晚涼的時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們便乘興登大連的南山,在南山之巔,可以看見大連全市。我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看不見嬌媚的夕陽影子了,登山的時候,眼前模糊;隻隱約能辨人影;漱玉穿著高底皮鞋,幾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巔,大連全市的電燈,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層層滿布太空,淡如說是鑽石綴成的大衣,披在淡裝的素娥身上,漱玉說比得不確,不如說我們乘了雲梯,到了清虛上界,下望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為逼真些。

他們兩人的爭論,無形中引動我們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舉首問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聲未竭,大家的心靈都被打動了,互相問道:“今天是陰曆幾時?有月亮嗎?”有的說十五;有的說十七;有的說十六;漱玉高聲道:“不用爭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記本去!”子豪說:“既是十六,月光應當還是圓的,怎麼這時候還沒看見出來呢?”淡如說:“你看那兩個山峰的中間一片紅潤,不是月亮將要出來的預兆嗎?”我們集中目力,都望那邊看去了,果見那紅光越來越紅,半邊灼灼的天,象是著了火,我們靜悄悄地望了些時,那月兒已露出一角來了;顏色和丹砂一般紅,漸漸大了也漸漸淡了,約有五分鍾的時候;全個團團的月兒,已經高高站在南山之巔,下窺芸芸眾生了,我們都拍著手,表示歡迎的意思;子豪說:“是我們多情歡迎明月?還是明月多情,見我們深夜登山來歡迎我們呢?”這個問題提出來後,大家議論的聲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靜,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鷓鴣也嚇得飛起來了。

淡如最喜歡在清澈的月下,嫵媚的花前,作蒼涼的聲音讀詩吟詞,這時又在那裏高唱南唐李後主的《虞美人》,誦到“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聲調更加淒楚;這聲調隨著空氣震蕩,更輕輕浸進我的心靈深處;對著現在玄妙籠月的南山的大連,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見汙濁充滿的大連,不能不生一種深刻的回憶了!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裏橫穿豎衝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湧進學校門去了;當他們往裏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麵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麵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了課堂,裏頭坐著五十多個學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裏講曆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麼,教育和學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裏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生在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隻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論聽不見了。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裏,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裏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嗬!他們已經中了嗎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餘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校的卒業生嗬!”

他說到那裏,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裏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湧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裏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牆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麵的男子蹲在那裏,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後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隻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來曆,不敢過於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骨的婦人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