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不是遊戲
廬隱
沒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過筋鬥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識;
沒有受過戀愛洗禮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認現世而求未來的槃,但他若不曾了解現世,他又怎能勘破現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戀愛是人類生活的中心,孟子說:“食色性也。”所謂戀愛正是天賦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戀愛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個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從學習而知而能,隻有戀愛用不著學習,隻要到了相當的年齡,碰到合式(適)的機會,他和她便會莫名其妙地戀愛起來。
戀愛人人都會,可是不見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性欲偽充戀愛,以遊戲的態度處置戀愛,於是我們時刻可看到因戀愛而不幸的記載。
實在的戀愛絕不是遊戲,也絕不是墮落的人生所能體驗出其價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偉大無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麗的象征。
在一雙男女正純潔熱愛著的時候,他和她內心充實著驚人的力量;他們的靈魂是從萬有的束縛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脅,不為利誘,他們是超越了現實,而創造他們理想的樂園。
不幸物欲充塞的現實世界,這種戀愛的光輝,有如繭火之微弱,而且“戀愛”有時會成為無知男女墮落之階,使維納斯不禁深深地歎息:“自從世界人群趨向滅亡之途,戀愛變成了遊戲,哀哉!”
一個白色的夢
柔石
隻是一片的模糊,除了顫動著的冷氣以外,再也不見有什麼?我的身體似僵臥在堅冰的河底的一塊石。
雪紛紛地落著,愈落愈緊的。整千萬朵的絨花,回旋飛舞於白茫茫戰抖的空際;占據了大地上的平原河嶽,壓服了枯枝敗葉,收拾去鳥跡鶯聲。
我立在窗前,眼向窗外遠望。冷氣銜著威風,凜凜地送進窗內來,沁入我肝脾,我又鞠手鞠腳地徘徊,循著房的四壁。一回我想:“究竟有什麼意思?假使這是自然的裝飾品,點綴這枯槁而寂寞的‘冬’的,哪有少女的心腸。假使這是一種刑罰,來施行肅殺的‘冬之使命’的,凶呀,有暴徒的用意!”
以後,我提起無聊的精神,坐在 Pianoo 的旁邊,奏那Mendelssohn 的,“我欲乘風翼”。紅腫的兩手,在黑鍵白鍵上流動著,好像機器的一般。琴聲飄蕩在房內,又疏散的溜到窗外,牽著那雪的手,在高低上下而妙舞。
忽然,房外歌聲起了:
紛紛白戰的雪喲,
知道是那一夜,
世界全是白色的。
愛者破逆那長空的寒威,
手撚黃梅三五朵,
輕步踏雪送來喲。
足印留給凶毒的姑婆;
少婦鞭撻而死了!
人間的寒淚,
凝凍在心頭。
愛者喲,洗心浴體了一個你。
埋在雪中,
同伊長逝罷!
歌聲和人影同到房內,是披著白鬥篷的茜君。一手脫下她的絨手套,一手放在我的肩上說道:“你忘記時候的到了麼?雖則這麼大的雪,蒼白了你的麵龐,但人們的擾嚷,已如演劇的開始。你怎麼還能五線譜上作哀怨,得過且過這日子呢?”
我被刺激一些懵懂的冷心,自由開展唇齒了:“你看天上還有一隻飛鳥麼?我亦怎能自展兩翼飛渡那冷氣濃密的關山?要消磨這枯枝一樣可燃燒的時光,還有什麼好的方法呢?”
但她皺一皺她的眉,聲音更低哀了:“現在你的心雖可樂化了琴和雪的白質,但人們的擾嚷,正如臨頭的大雨,哭聲衝到我們的窗外來,我們也要被這洪水的泛濫所吞卷,現在,時候已經到了!”
我沒有回答。她扭了一扭她的身,唇也接觸到我的顏麵:“你是過於聰明了,慫恿你狹小的探求,這不是時代所歸彙而寄托的話。人們的擾嚷將如大火一般燃燒了,現在時候已經到了!”
我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胸膛內隱隱在跳動的心弦。心想那“失愛於姑婆的少婦,怎麼可見憐於雪夜的遊客”的悲劇。一時抬起眼,淡淡的光兒正接著她搖搖欲滴的淚珠。她說:“莫再猶豫了。”於是我們就走了。
實在,自己是不知到哪裏去。不過,她挽著我的臂,輕輕地拉動就罷了。兩足也飄飄地落在雪的表麵上,回頭一看,自己沒有過去的一腳的印子。
越過了山,穿過了森林。
雪是愈下愈大,一團團如繡球花;更大,一層層如棉絮般壓下了。
我自覺這時我是一個火線上的兵士,且正在槍林彈雨中劇戰。我回頭看一看她,她也微笑地看一看我,一邊,她指著前麵說道:“你看見麼?在那遼闊的河的彼岸,山腳的林邊,有一塊紅的麼?幾立在白色的中央,這是我們所要到的房子的屋頂。——快些走罷。”
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
柔石
一
誰都有“過去”的,他卻沒有“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父親在什麼時候離開他而永不再見的,並且,他昨天做些什麼事,也僅在昨天做的時候知道,今天已經不知道了。“將來”呢,也一樣,他也沒有“將來”。雖則時間會自然而然地繞到他身邊來的,可是“明日”這一個觀念,在他竟似乎非常遼遠,簡直和我們想到“來世”一樣,一樣的縹緲,一樣的空虛,一樣的靠不住。但他卻仿佛有一個“現在”,這個“現在”是恍恍惚惚的,若有若無的,在他眼前整齊的板滯的布置著,同時又緊急地在他背後催促著,他終究也因為肚子要餓了,又要酒喝,又要煙抽,不能不認真一些將這個“現在”捉住。但他所捉住的卻還是“現在”的一個假麵,真正的“現在”的臉孔,他還是永遠捉不住的。
他有時仰頭望望天,天老是灰色的非常大的一塊,重沉沉地壓在他底頭頂之上,地,這是從來不會移動過的冷硬的僵物,高高低低地排列在他底腳下。白晝是白色的,到夜便變成黑色了;他也不問誰使這日與夜一白一黑的。他也好象從沒有見過一次紅豔的太陽,清秀的月亮,或繁多的星光,——不是沒有見,是他沒有留心去看過,所以一切便冷淡淡的無關地在他眼前跑過去了。下雨在他是一回恨事,一下雨,雨打濕他底衣服,他就開口罵了。但下過三天以後,他會忘記了晴天是怎樣一回事,好象雨是天天要下的,在他一生,也並不稀奇。
此外對於人,他也有一個小小的疑團,——就是所謂“人”者,他隻看見他們底死,一個一個放下棺,又一個一個抬去葬了,這都是他天天親手做著的工作,但他並沒有看見人稀少下去。有時走到市場或戲場,反有無數的人,而且都是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在他底身邊挨來挨去,有時竟挨得他滿身是汗。於是他就想,“為什麼?我好像葬過多少人在墳山上了,現在竟一齊會爬起來麼?”一時他又清楚地轉念,“死的是另一批,這一批要待明年才死呢!”這所謂明年,在他還是沒有意義的。二
他是N鎮裏的泥水匠,但他是從不會築牆和蓋瓦,就是掘黃泥與挑石子,他也做的笨極了。他隻有一件事做的最出色——就是將死人放入棺中,放的極靈巧,極妥貼,不白費一分鍾的功夫。有時,屍是患毒病死的,或死的又不湊巧,偏在炎熱的夏天,所以不到三天,人就不敢近它了。而他卻毫不怕臭,反似親愛的朋友一般,將它底僵硬的手放在他自己底肩上,頭——永遠睡去的人——斜侵在他底臂膀上,他一手給它枕著,一手輕輕地托住他底腰或臀部,恰似小女孩抱洋囡囡一樣,於是慢慢地仔細地,惟恐觸著他底身體就要醒回來似的,放入棺裏,使這安眠的人,非常舒適地安眠著。這樣,他底生活卻很優渥地維持著了,大概有十數年。
他有一副古銅色的臉;眼是八字式,眼瞼非常浮腫,所以目光倒是時常瞧住地麵,不輕易抬起頭來向人家看一看;除了三四位同伴以外,也並不和人打招呼;人見他也怕。有時他經過街巷,低下頭,吸著煙,神氣倒非常像一位哲學家,沉思著生死問題。講話很簡單,發了三四字音以後,假如你不懂,他就不對你說了。
他底人所共知的名字是“人鬼”,從小同伴們罵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於是綴成一個了。他還有母親,是一位討厭的多嘴的欺騙人的老婦人,她有時向他底同伴們說,“不要叫錯,他不是人鬼,是仁貴,仁義禮智的仁,榮華富貴的貴。”可是誰聽她呢?“仁貴人鬼,橫直不是一樣,況且名字也要同人底身樣相恰合的。”有時不過冷笑的這樣答她兩句罷了。三
但人鬼卻來了一個命運上的宣傳,在這空氣從不起波浪的N鎮內,好像紅色的反光照到他底臉上來了。說他有一天日中,同伴們回去以後,命他獨自守望著某園地的牆基,而他卻在園地底一角,掘到了整批的銀子。還說他當時將銀子裹在破衣服內,衣服是從身上脫下來的,上身赤膊,經過園地主人底門,向主人似說他肚子痛而聽不清楚的話,他就不守望,急忙回家去了。
這半月來,人鬼底行徑動作,是很有幾分可以啟人疑惑的!第一,他身上向來穿著的那套發光的藍布衫褲脫掉了,換上了新的青夾襖褲。第二,以前他不過每次吸一盅鴉片,現在卻一連會吸到三盅,而且儼然臥在鴉片店向大眾吸。第三,他本來到酒攤喝酒,將錢放在桌上,話一句不說,任憑店主給他,他幾口吞了就走;而現在卻像煞有介事的坐起來,發命令了,“酒,最好的,一斤,兩斤,三斤!”總之,不能不因他底變異,令人加上幾分相信的色彩了。
有時傍晚,他走過小巷,婦人們迎麵問他:“人鬼,你到底掘到多少銀子?”
而人鬼卻隻是“某某”的答。意思似乎是有,又似乎沒有,皺一皺他底黑臉。婦人或者再追問一句:“告訴我不要緊,究竟有多少?”
而他還是“某某”的走過去了。
婦人們也疑心他沒有錢。“為什麼一句不肯吐露呢?呆子不會這樣聰明罷?”一位婦人這樣說的時候,另一位婦人卻那樣說道:“當然是他那位毒老太婆吩咐他不要說的。”於是疑竇便無從再啟,紛傳人鬼掘到銀子,後來又在銀子上加上“整批的”形容詞,再由銀子轉到金子,互相說:“還有金子雜在銀子底裏麵呢!”四
人鬼底母親卻利用這個甜上別人底心頭的謠言了。她請了這X鎮有名的一位媒婆來,向她說:“仁貴已經有了三十多歲了,他還沒有妻呢。人家說他是呆子,其實他底聰明是藏在肚子裏的。這從他底賺錢可以知道,他每月真有不少的收入嗬!現在再不能緩了。我想你也有好的人麼?姑娘大概是沒有人肯配我們的,最好是年輕的寡婦。”
“但人鬼要變作一鎮的財主了,誰不願嫁給他呀!”媒婆如此回答。
事情也實在順利,不到一月,這個姻緣就成功了。—— 一位二十二歲的寡婦,靜默的中等女人,來做人鬼底妻了。
她也有幾分示意,以為從此可以不必再愁衣食;過去的垃圾堆裏的死老鼠一般被棄著的命運,總可告一段落了。少小的時候呢,她底命運也不能說怎麼壞,父親是縣署裏的書記,會兼做訴狀的,倒可以每月收入幾十元錢。母親是綿羊一般柔順的人,愛她更似愛她自己的舌頭一樣。她母親總將興化桂圓的湯給她父親喝,而將肉給她吃的。可是十二歲的一年,父親瘧病死了!母親接著也胃病死了!一文遺產也沒有,她不得不給一份農家做養媳去。養媳,這真是包藏著難以言語形容的人生最苦痛的名詞,她就在這名詞中度過了七年的地獄生活。一到十九歲,她結婚,丈夫比她小四歲,完全是一個孩子氣的小農夫。但到了二十一歲,還算愛她的小丈夫,又不幸夭折了。於是她日夜被她底婆婆手打,腳踢,口罵,說他是被她弄死的。她餓著肚子拭她底眼淚,又挨過了一年。到這時總算又落在人鬼底身上了。——命運對她是全和黃沙在風中一樣,任意吹卷的。
當第二次結婚的一夜,她也疑心:“既有了錢,為什麼對親戚鄰裏一桌酒也不辦呢?”隻有兩枚銅子的一對小燭,點在灶司爺的前麵,實在比她第一次的結婚還不如了!雖則女人底第二次結婚,已不是結婚,好像破皮鞋修補似的,算不得什麼。而她這時總感到清冷冷,那裏有像轉換她底生機的樣子呢?後來,人鬼底母親遞給她一件青花布衫的時候,她心裏倒也就微笑地將它穿上了。接著,她恭聽這位新的婆婆切實地教訓了一頓——
“現在你是我底媳婦了,你卻要好好地做人。仁貴呢,實在是一個老實的又聽話的,人家說他呆子是欺侮他的話,他底肚子裏是有計劃的。而且我費了足百的錢討了你,全是為生孩子傳後,仁貴那有不知道的事呢?你要順從他,你將來自然有福!”
她將話仔細思量了。
第三夜,她舂好了米,走到房裏——房內全是破的:破壁,破桌,破地板,——人鬼已經睡在一張破床上麵了。她立在桌邊,臉背著黝黯的燈光,沉思了一息:“命運”,“金錢”,“丈夫”。她想過這三件事,這三件事底金色與黑臉,和女人的緊結的關係。她不知道,顯示在她底前途的,究竟是那一種。她也不能決定,即眼前所施展著的,已是怎樣!她感到非常的酸心,在酸心裏生了一種推究的理論——假如真有金錢,那丈夫隨他怎樣呆總還是丈夫,假如沒有金錢,那非看看他呆的程度怎樣不可了。於是她向這位“死屍底朋友”,三天還沒有對她講過一句話的丈夫走近,走近他底床邊,怯怯地。但她一見他底臉,心就嚇的碎了!這是人麼?這是她底丈夫麼?開著他底眼,露著他底牙齒,猙獰的,凶狠的,鼾聲又如豬一樣,簡直是惡鬼睡在床上。她滿身發抖了,這樣地過了一息,一邊流過了眼淚,終於因為命運之類的三個謎非要她猜破不可,便不得不鼓起一點勇氣,用她女性的手去推一推惡鬼底臉孔。可是惡鬼立刻醒了,一看,她是勉強微笑的,他卻大聲高叫起來,直伸著身子。
“媽!媽!媽!這個!這個!弄我……”
她簡直驚退不及,伏在床上哭了。隔壁這位毒老太婆卻從壁縫中送過聲音來,惡狠而冷嘲的:“媳婦呀,你也慢慢的。他從來沒近過女人,你不可太糟蹋他。我也知道你已經守了一年的寡,不過你也該有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