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先生(1 / 3)

有一天袁我也會如他一樣白發蒼蒼袁經曆從前不曾經曆的一切遙希望袁我也可以如他一樣坐在咖啡館中袁麵不改色地談自己年輕時犯的錯堯愛過的人堯期待過的生活遙一、無關風月P先生為我戴上耳機,聽他MP3裏的音樂,有一首名叫Hummingbird(蜂鳥),有一句歌詞不斷反複:“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的世界頓時間充滿男生混聲的優美音樂,寧靜而悠遠,仿佛一瞬間漫步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街頭,滿是古老而倉皇的無助感。

P先生的世界很安靜。他坐在我身邊,伏在我肩膀上打著拍子。60多歲的年紀,溫順得像個孩子。

P先生第二天就要回國,不遠萬裏來到中國,隻帶回了我送他的兩本書。中午從咖啡廳走出來,喝了點啤酒,J城夏日的驕陽一曬,暈暈的。

這一次我們聊了整整五個小時,沒有間斷的五個小時,除了我聽他的歌的時候。對於我們究竟聊了什麼,已經難以連接成一個完整的片段,也記不下一段完整的文字。他雖然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還是寧願用英語和他聊天。這樣,他的故事和情緒,才會恰到好處地彌漫在J城燥熱的空氣中,融化在我單純的想象裏。

臨別的時候,P先生過來抱住我,說我會想你的,你相信嗎?

我沒有回答,隻是覺得頭暈。

第一次見P先生是在他的課堂上,他偶爾說中文,一些詞語沒有太明顯的聲調,但很流利。下課之後助教走過來,和我說,P先生說你的英文帶著點英式英語的味道,很美。

J城的街道錯落有致,卻因為擁擠的人群顯得混亂不堪。我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走進了他的課堂,走進了他午休時分歇腳的咖啡店。我們在這間不大卻裝潢細膩的咖啡店裏,度過了無數天難熬的酷暑。在這裏,他和上課的時候一樣,聊著聊著就手舞足蹈,興奮得兩眼發光,全然不像是六十幾歲的人,反倒像為遊戲著了魔的孩童。若不盡興,就換一家咖啡店,點些酒,或是要幾個小菜,看他的電影、聽他的音樂、讀我的書。

P先生熱衷於電影研究,為此奔波了幾十年,樂此不疲。他專注於中國20年代到今天的電影發展軌跡,並為著一個叫做censorship的東西暗自擔憂那些早已被國人忘卻的曆史。年輕的時候,他穿著軍大衣,騎著從朋友那裏借來的摩托車走遍了中國的大街小巷,從檔案館到各大高校,從街頭的DVD出租棚到朋友的家中,隻要有電影的地方,就是他停留的地方。他經常握著酒杯如同誇耀他自己的國家一樣誇耀中國20世紀早期的電影人,說他們的水準可以和當時的好萊塢導演相媲美,隻是人們不知道。

人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的話語間充滿著敬畏,像談論自己的前輩那樣謙卑不已。我知道他和他們中的一些曾經是朋友。他們大多已經離世,他則選擇守著他們的心血戰鬥。讀書、研究、走訪、演講、學術會議擠滿了他的生活,他也樂在其中。

他講起當年如何陰差陽錯地見到了錢鍾書,那個他景仰已久的學術泰鬥。輕鬆詼諧的談話,全然沒有察覺房間外彌漫著不那麼輕鬆的空氣。

他講起他如何到端木蕻良的家中,目睹他悲涼的晚景,滿屋的藏書,全家不得不擠在一個極小的房間中過活。他為此傷心許久。我想他是在說,滿腹經綸和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大約是他蒼涼晚景的答案,可是當時被什麼東西裹挾的文人們似乎是找不到更好的出路的。他身為“局外人”,對此無能為力。太多的人雖身在其中,也愛莫能助。

他講起他如何見到了那些風華絕代的電影明星,比如黎莉莉、王丹鳳;還有那些他仰慕的傑出的電影導演,比如孫瑜。這些人早已經不在我們的記憶中了,他們老了,有的因為自己早年的作品飽受摧殘,有的已經走了。當P先生在課堂上講到他們的名字,我坐在第一排,看見他的眼睛在觀望我們,似乎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夠站起來說,哦,我知道他。可是我們都已經不認識他們了,P先生有些失落地說,AmIinChina·大家卻都笑了。

P先生喜歡喝不加冰的涼啤酒,嘉士伯或是喜力。飯後喝點清咖啡,外加一個冰激淩。他說,我女兒送我一本特別暢銷的小說,我馬上讀完,之後就送給你吧。後來他送了我兩本書,我也送了他兩本。我們送書之前都沒有打招呼,可是卻經常不約而同地互贈。臨別的時候,他笑著說,IfeelrelaxedandextremelyhappywhenIwastalkingwithyou,nomatterwhatwetalked.(我和你聊天真是太放鬆太開心了,和我們聊什麼沒關係)

我想,大約是太久沒有人聽他講他的故事了吧。

那天,他讀了我的書,也回想起了很多他年輕時候關於旅行的故事。

他說他19歲那年從英國愛丁堡大學出發到歐洲旅行,身上並沒有帶多少錢,就一路搭車。一天他攔到一輛卡車,夫妻倆很友善,他就在他們家中住了幾天。後來臨別的時候,妻子送他一本19世紀莎士比亞全集,原裝本。他至今都留著。

他驕傲地說,我那個時候年輕,和你現在一樣,什麼都不怕。我和我的哥們兒在野外露營、在公路上攔車、到寺院或是教堂過夜。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也從來沒有害怕過。他們後來弄到了一輛破摩托,從英國渡船到西班牙,沿著海岸線環遊了整個歐洲。

疲憊不堪地背起行囊,在一片全然陌生的國度裏開拓自己的想象。

沒什麼畏懼,也不選擇過活在尋常生活中一事無成。我和他一樣,都是受這世界恩澤的人,能夠體會人在旅途中的狂喜,並將這種不定期爆發的狂喜轉化為文字和回憶。

他時常拿出他收集的老電影給我看,看到興奮就興致勃勃、手舞足蹈。那些老電影有的已經失去了原聲,有的已經殘缺不全,鏡頭模糊。但是在他看來都是奇珍異寶。他喜歡講他怎樣在一個冬天到北京,騎著朋友借來的摩托車跑遍全城,隻是為了找到幾本電影。也許那些我看不出有那樣奇特的電影,在他心裏都是那個年代的回憶,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吧。

我想起就在幾個月前,在同樣的地方,一位從台灣來的L先生曾經就這樣和我講他的學問,字字句句,一股腦地講給我聽。在那次學術會議上,全部都是各個研究領域的專家,卻隻有我一個什麼都不大懂的毛頭孩子。他講到動情處也是同樣的手舞足蹈、興奮不已,完全忘記了他要命的腰痛,眼睛裏閃著光。我們那晚聊到很晚,喝著朗姆酒、吃著比薩,聊了足足三個多小時,最後他送我去車站。我至今記得他在北京大風天裏落寞的背影。讓人心疼。

我日後為他寫了一篇文章,發給他看。他從台灣寄給我他的著作,扉頁上寫著我的名字。

三年前的今天,在杭州的另一個學術研討會上麵,我和從美國波士頓來的N先生就是這樣相識。他也喜歡這樣和我講他的作品,他的學術和他的家庭。他現在往返於美國和中國,做漢語教學的研究。他時常讓我幫忙解釋一些不大好懂的古文或是做一些與漢語教學有關的問卷。我留學英國的時候,他在郵件中說要給我一個驚喜。結果一個飄雨的傍晚,他從美國打電話給我,聊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聊他最近的工作。

半年多以前,在英國愛丁堡,那個曾經在大學做過心理學教授的作家D先生,與我素昧平生,卻甘願陪著我整整一天,在愛丁堡的大街小巷駐足,不厭其煩地給我講他記憶中的愛丁堡。當我從愛丁堡城堡走出來的時候,他就站在山坡下的十字街頭等我,那感覺,真是至今難忘。

我和P先生躺在躺椅上的時候,我說,你期求別人的理解麼?為什麼有時候你很難走進別人的生活,別人的世界與你的世界相互隔閡,難以理解。

P先生拍著我的肩膀,說,我隻在乎那些我在乎的人。

他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

他依舊伏在我的肩膀上,像一個孩子。

二、其實你不懂我的年代我說,你怎麼想到要做中國舊上海的老電影的?

他說,年輕的時候想找點事情做。發覺西方人研究曆史借助的資料一般包括紙質和影像材料;中國的紙質材料多如牛毛,可是追溯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電影竟然無人知曉,他就決心做這一塊。

P先生向後靠了一下,說那個時候手續繁雜,要托人才可以接觸到這些珍貴的資料。但是當這些塵封已久的東西被我看到、欣賞和傳播的時候,就感覺到不可思議的滿足感。

接著,他就講到了他自己。

他的祖母是烏克蘭人,過世時烏克蘭即將獨立,政局十分不穩定。他當時待在美國,希望到烏克蘭外祖母的老家去看一看,隻是為了尋找童年的回憶並且告訴外祖父說他已經去過那裏了,一切安好。

可惜那個時候是特殊時期,中國對於外國人的來訪管製得很嚴格。

蘇聯不允許外國人不通過旅遊團隊進入烏克蘭。他就不得不按照移民局的要求事先訂好旅行的機票和旅店,花費不菲。

一個不懂烏克蘭語的外國人,隻身一個人來到一個充滿緊張氣氛的陌生土地。若不是被人從火車上推了下來,他連火車到站了都不知道。

下車後,四周是荒涼的土地。

鮮有人跡,飛鳥不回。

沒有GPS導航定位、沒有手機的80年代,他就憑著感覺走,也不知道前途何在。

巧的是,沿途偶遇一個在他的描述中相貌姣好的當地女孩,講一口蹩腳的英語。問路之餘,竟然發覺那人竟然是他事先訂的旅店來接他的人。他自己也為這種巧合驚呆了。

一個偏遠的村莊,沒有人跡,隻有一座破房子,他們稱之為旅館,卻沒人住。那個長期見不到人的漂亮姑娘因此興奮得如同過節。

晚飯時分,她帶他到全村最好的飯館吃飯。誰想到長長的菜單上除了啤酒什麼菜也沒有。不消一會兒,一個樂隊的人走進來,鼓手、吉他手、琴手……開始演奏由政府批準的三首搖滾歌曲。飯店裏所有的人都舉著啤酒跳舞。他們邊跳邊喝酒,歡樂極了。

P先生於是知道那個時代的烏克蘭人大概不吃飯、隻喝酒,也許是消減恐懼、也許是借此放縱人生,誰知道呢?

第二天,姑娘熱情地和當地申請,帶他去他外祖母的老家。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同當地人講話。起初沒有批準,一番周折後方順利成行。

他說,那裏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一片土地,到處都是投來好奇目光的當地人。他不能交談,隻能試著找回依稀的回憶。

他沒繼續和那個姑娘的故事,我原本期待什麼事情發生,像電影劇本中寫的那樣,至少有一段浪漫情緣。

異國他鄉、政治危難、人生地陌,隻有一個瀟灑帥氣的美國小夥子和一個長久寂寞的烏克蘭姑娘,不是可以寫成一部浪漫的劇本,拍一部精彩的電影麼?

他說,我們那天就在那家餐廳,實際上就是一間酒吧裏麵跳舞,我不會跳舞,可是太無聊了,隻能跳舞。

說到跳舞,他回憶起80年代在北京團結河一帶受中國朋友的邀請到一個公寓中開派對的場景。

我說,那個年代還有派對?是不是在討論或是在朗誦詩歌?

P先生說,起初我也不知道他們如何開得了派對,街坊四鄰不會在意麼?當我坐下來,看著一個個穿著軍大衣的姑娘們走進來,走到屋子的另一個房間。片刻就走出來一個又一個濃妝豔抹、穿著旗袍、身形窈窕的姑娘。

他們將窗子用紙糊上、密不透光,再點上蠟燭。他們事先已經和鄰居們打好招呼。接著拿出老式的錄音機播放台灣和大陸比較流行的音樂,然後通宵跳舞,徹夜不停。

他是唯一的一個外國人,他被眼前的瘋狂驚呆了。

當黎明來臨,姑娘們又走到那個房間,換回軍裝,走到另一個世界中。

P先生講得起勁,完全沒有意識到事先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他揮著手說,中國電影在20年代是世界領先的啊,雖然和好萊塢的大片還沒法搶奪市場,可是那些作品真的很出色,稱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這是一件十分神奇又難堪的事情。一個外國人,懷著極大的熱誠研究中國的老電影,為了獲得有限的資料奔走大半生。然後他到中國來,把這一切講給中國學生。可惜的是這些資料早已不為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