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在水下向天空仰望袁碧波萬頃的記憶盈滿了他的大學生活遙再也沒有什麼人能給他四年的時間讓他肆無忌憚地活著袁盡管當時的束縛那麼多袁可終究是可以愛可以恨可以咒罵可以彷徨的黃金年代遙他無法想象那之後的生活袁容不下天真和幻想堯奔波在鈔票和家庭之間的沒有喘息的生活遙吳一洋拖著重重的行李,站在大學的校門口。晚霞如血,鋪滿大半邊天空,在這座南方城市陰霾的霧氣裏格外耀眼。
六月,烈日灼人,稍一走動就汗流浹背。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回頭望望那片綠草,如茵。每到天氣晴好,他和他的好哥們兒就在綠草地上踢足球,他們買來幾大瓶礦泉水放在草地邊上,玩得起勁就往頭頂澆一澆。
斜陽漸逝之處是陪伴他四年的圖書館大樓,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依舊,他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曾經和一個兄弟在那兒的竹椅上佯裝讀書,其實在偷偷窺視地麵上映照出的姑娘。他笑了。
太美的記憶果然隻適合用來回望。每當他下定決心從這裏離開,都覺得不忍,似乎一步跨出,那些記憶就全部散落在他今後的際遇中難以找尋,甚至殘忍到讓他不好撿拾,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畢業了。
昨天晚上他抱著啤酒瓶和最好的幾個哥們兒在後街的燒烤攤子旁痛飲。這些哥們兒有的在期末考試期間幫他在圖書館占過位子,有的在上課點名的時候幫著喊了聲到,有的為了占籃筐幫他吵過嘴打過架,有的知道他追過的姑娘。
吳一洋在他們中間酒量最好,力氣最大,被叫做吳哥。
那天的夜晚悶熱依舊,一絲風都不透,坐在蒸籠一樣的街頭,吃著灑了辣椒粉的燒烤,聊著聊著眼睛就辣辣的。那天他們喝了一箱酒,天南地北地聊。大龍,他的室友把他的那些糗事都抖摟出來,惹得大家和他一輪接著一輪地拚酒。他曾經因為大龍打遊戲的時候不關聲音和他吵過,可是看著他眉飛色舞地講自己,他突然覺得那是同他最親近的人,在他身邊默默關注著他,而他卻從未在意。
通常晚上12點一過,學校周圍就安靜下來了。他還記得月色映襯下的校園顯得孤寂和冷清,像他正直年少卻無人陪伴的生活。學校為了節約用電,調暗了校園裏所有的路燈。原來橙黃色的燈光一下子變得慘白,走在路燈的時候會有些想家。
大學就是大學,給你四年的時間讓你拋卻任性和矯情,在這排排的路燈下反思自己的生命。時而怨恨年華易逝,時而恐懼防不勝防的慵懶,時而惦記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吳一洋想起來自己就是在這路燈下完成了平生最偉大的事業,彌足珍貴的清靜的月夜與獨酌的心思,更難覓的是那種無拘無束之後敞開胸懷的戰戰兢兢。
寧靜被打破。回過神,那個燒烤攤子周圍依舊人聲鼎沸。他們周圍都是喝酒吃肉情緒萬分激動的同學,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覺得親切。幾瓶啤酒下肚,胃裏開始灼燒,臉也變紅了。不知怎麼,男生們突然站起來朝著大龍走過去,把他硬生生抬了起來,滿空地蕩。同桌的兩個女生,也是他們係僅剩的兩個女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男生們酒勁上頭,開始歇斯底裏地喊,後街燒烤店的老板急忙跑過來說,樓上居民區,小夥子你們悠著點兒。
他們似乎誰都沒有聽見,紛紛把上衣脫掉,露出赤條條的肩膀和肚子,在夏夜悶熱的空氣裏,不管不顧,繞著後街死命奔跑。他們手裏甩著自己的上衣,一邊呼喊著同學的名字。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一邊笑他們的瘋狂,一邊肢解著自己的憂傷。他們在街角停下來,不再講黃段子,也不再挖苦誰誰誰睡覺打呼嚕,誰誰誰有腳臭,誰誰誰太娘娘腔。
他們把肩膀搭在一起,趁著那夜不圓的月,和慘淡的月光,流著汗,過完屬於他們的大學校園裏的最後一個夜晚。
這樣的夜晚如此獨特,以至於吳一洋都有些措手不及。他完全想象不到這一天的到來是如此的迅速。當他幾乎是流著淚把兄弟們送回寢室,自己回到睡了四年的床鋪旁趁著酒勁兒收拾行李的時候,才覺得恍惚和錯亂。苦澀和無奈摻雜著攪亂神經,連寢室的燈光也變得和往常不那麼一樣,暗淡傷感了許多。
他走到陽台上,看著對麵女生宿舍的燈一盞盞地暗下去,整個學校從狂躁不安再次陷入到黑夜的寂靜中,他突然好想喊她的名字。他雖然喜歡調皮和充滿歡笑的日子,但卻一直缺少實踐瘋狂的勇氣。他曾經羨慕那些能大庭廣眾之下在地上擺滿了蠟燭,手裏捧著玫瑰,等待自己心愛的姑娘從樓上下來接受自己的那些男生的勇氣。他覺得這些人雖然行事魯莽,甚至顧不上女生的感受,但至少他們懂得如何用浪漫感染別人,知道怎麼讓自己問心無愧。
吳一洋喜歡的人此刻在或者不在那裏,這都無關緊要。因為他深知,即便是給他一千零一次機會,他也會踟躕不前,這是他改不掉的毛病。盡管無數次地想象自己站在她寢室門前手拿玫瑰的樣子,可他還是常常覺得自己無非是在異想天開,他選擇馴服於自己的保守和穩妥,放棄冒險和高姿態。雖然他還在為之後悔不已。
四年前的八月,依舊炎熱的天氣,夏季的餘溫蒸騰著這座校園。
吳一洋走在大學軍訓的隊伍裏。當時的他瘦瘦高高,站在隊伍的開頭,穿著劣質而廉價的軍訓服裝,腦子空空,整個人在不透氣的長袖軍服裏麵悶得呆滯。就在這時,迎麵走過來另一個連的隊伍。他斜著眼睛打量那些和他一樣的新兵蛋子,覺得好笑。
就在隊伍轉彎的時候,他發現一張白皙的麵孔,背後梳著長長的發辮,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她修長的身體在那套劣質的軍服裏依舊動人。
她走在隊伍的最邊上,離連長最近,所以步伐格外賣力和認真。喊口號的時候,他分不清哪個嗓音是她,卻認定那個佯裝堅強卻略顯柔弱的高音一定是她。
當晚,部隊在寢室樓下例行列隊聽候連部領導指示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那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姑娘此刻就站在他的左前方不遠處。當時已經是半夜11點,連隊剛剛結束在學校另一側草坪上的拉練。
天公不作美,已經臨近九月,鋪天蓋地而來的熱氣依舊沒有絲毫退讓和削減,讓這座校園始終蒸騰著難忍的悶熱和躁動。剛剛第五天,就有很多學生發燒中暑,拉練的時候直接倒在地上。餘下的大多都已經體力不支,憑著毅力煎熬。
其實吳一洋雖然毅力尚可,可是仍對這種折磨頗有微詞。他原本設想的大學自由平等,到處鳥語花香,似乎是人間天堂。可是初入大學,除了第一天廣場上播放的校歌撩動了他的心弦,讓他開始對大學生活充滿向往之外,之後的似乎永無止境的近乎苛刻的軍訓讓他備受煎熬。
作為北方來的漢子,吳一洋最受不了的還屬南方硬邦邦的床板。他的室友鋪著一張草席就能安然入睡,而他非要折騰大半個晚上才漸漸被那張床堅硬的草席馴服,每到翻身還是齜牙咧嘴地驚醒。他趁著朦朧的睡意和室友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開始想念家裏軟綿綿的大床。後來,他找來了一床被子,足足有三層,雖然夏天是熱了些,但總比忍受硬板床要好很多。第三天的時候,新問題接踵而至。軍訓的要求是,每天抽查寢室,床上不能有被褥,垃圾桶裏不能有垃圾,桌子上不能有書本……他們通過規定消除了一切物品原本存在的意義。
可是要吳一洋每天晚上在熄燈鈴響起之前鋪好床鋪,再在第二天早上五點半的起床鈴之後馬上收拾好三層被子確實是件麻煩事。堅持了一天就幹脆把被子都放在床上,疊整齊。結果當晚,大一新生的一日一次的總結大會上,連長當著全體大一學生的麵,厲聲問:你們中誰堆了三層被子在床上,指導員檢查的時候還說自己是北方人?!吳一洋一聽,想起來有一次指導員來檢查寢室,他恰巧在場。指導員問你怎麼蓋這麼多被子,他就把自己的情況如實說了,說我是北方人,睡不慣硬板床。沒想到連長這麼快就知道了。
他猶豫了片刻,在那個容納兩千多人的大禮堂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周圍響起一片哄笑。
他覺得羞愧難當,雖然睡軟被子並不是什麼讓人慚愧的事情。可是因為害怕硬床睡三層被子在他那群南方同學眼裏就是不可理喻。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就像在未來的四年中,他被無數次地問起家裏是不是睡火炕、冬天是不是生爐子、洗澡為什麼要用搓澡巾一樣。這些問題他無論如何解釋也無法獲得認同和理解,這也是為什麼,即便他有再多的朋友,走過再多的地方,還是覺得孤身一人、寂寞不已。
他生活在一片容許他走進卻永遠無法理解他的土地上,他起初擔心自己被排斥和嘲笑,後來卻證明這樣的排斥和嘲笑在這座還算友好的學校裏並不存在,讓他無可奈何的是他預想之外的無法理解。
那晚,他低著頭混在隊伍裏,喊著保家衛國之類老生常談的口號走著正步回到宿舍樓下。第一眼就看見她站在那裏,肥大的軍裝沒有掩蓋住她瘦削的背影,她不時用手撩一撩耳邊的碎頭發,他覺得美極了。就在他望出了神的時候,她突然往前麵一倒,毫無征兆地趴在前麵一個同學的背上,嚇了那個人一跳。吳一洋幾乎是本能地一個箭步過去,扶住了她,發現她白皙的臉上都是汗,嘴唇煞白。指導員還沒來得及給什麼指示,連長也還沒下命令,周圍的同學還不知所措的時候,吳一洋穩穩地把她背在背上,周圍兩個同學扶著她的腿,七手八腳地抬到校醫院。那天晚上,他什麼都不怕,就怕她醒來,卻還盼著她醒來。兩個幫忙的同學回去向連部報告了,他留下來陪她。她原來是中了暑,掛著吊瓶,在急診室的躺椅上熟睡。吳一洋偷偷打量她的臉,她的眼睫毛真長,頭發真亮。
可惜那晚他並沒有等到她醒過來和他聊天。12點多的時候,指導員過來看望她,讓他回去睡覺了。走回寢室的路上,周圍一片死寂,連湖邊的野鴨也悄無聲息。他突然懊惱不堪,白白錯過了一次與她相識的機會,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指導員也一定不會告訴她是他把她送到醫院。現在想起來,他並不怪罪誰,也不覺得這一切的發生有什麼不對。
因為四年裏,他漸漸明白一件事,生命裏有些緣分是努力也求不來的。有時候,他是可以選擇迎難直上或是刻意逼迫,也可以選擇奮勇爭先;可是大多數時候,連他自己都不過是一場安排中的意外出現,無法預期從天而至的幸福,也承擔不了突如其來的痛苦。他所能做的,僅僅是在最大限度的預期中完成自己所能承擔的部分,最好的和最壞的,然後接納最後的裁決。
第二天,他從同學那裏知道她的名字叫曉冰,也是從北方來的姑娘,比他小一歲,而且會彈一手好鋼琴,還自學了小提琴。那天連部彙演的時候,她就站在台上,拉起了《梁祝》。那是他最喜歡的曲子,因為他不必故作高深就可以聽懂其中的情感,細膩溫婉,像她那隻按在琴弦上的修長的手一樣動人。
她是整個連部的焦點,也是男生寢室夜聊的話題之一。在室友們紛紛揣測她的來曆、為她的多才多藝唏噓不已的時候,吳一洋躺在床上發呆。他似乎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會有很多男生追她,對她好,也用不著煩勞自己癡心妄想。
他們的生活或許從來不會有交集。
讓吳一洋沒想到的是,自己竟然第二天一大早就開始發高燒。體溫計含在嘴裏冰冰涼,拿出來一看39度多。他向指導員請假去醫院。當時正值甲流肆虐的恐慌期,雖然每個寢室都分發了消毒劑、口罩和體溫計,每天早上都要按時上報每個人的體溫。但是為了安穩人心,指導員還是用眼色示意他不要報那麼高的體溫,免得團部查下來不好辦。吳一洋隻得照辦,在體溫表上填了三十六度五,然後不得不頂著發燙的腦袋和大家一起訓練,齊步走、正步走、喊口號樣樣不落。他覺得這樣自己才是個漢子。
日後想起來,他才明白,那些規則內的伎倆永遠折磨的是照辦伎倆的人,而對於那些提出伎倆並動動權勢腦筋的人是傷不到的,當然也稱不上得到什麼過分的好處。這是一筆兩全其美的交易,提出伎倆的人安撫了千千萬萬期待得到這一結果的人,包括被伎倆蒙騙的提出規則的人。最後自食其果的卻偏偏是循規蹈矩不知變通的照辦伎倆的人。他們大多老實、踏實、肯幹,甚至帶有些尊重“長輩”的意味。殊不知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不過是規則內的替罪羊,悔之晚矣。
好在吳一洋雖然發著高燒,卻沒糊塗。那天他請了個小假坐在大樹下休息,看著連隊休息期間的表演。他們的指導員興致很高,走到人群中間清唱了一首《十年》。那是吳一洋高中時和他最喜歡的女生在聯歡晚會上唱的歌,讓他想起太多已然遙遠卻從未消失在記憶中的往事。他燒得難受,動了情,想起來自己此刻的生活實在算不上光鮮,甚至有些狼狽不堪,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他連忙抬起手擦眼淚,卻不小心碰到了臉上的青春痘,出了很多血。
他趁機找到連部的衛生員,向指導員請了假,帶他到校醫院。一進校醫院,他就覺得自己頭重腳輕,頭暈目眩。掛著點滴開始覺得呼吸困難,就被護士轉到了搶救病房輸氧。輸到一半的時候發現對床的正是大龍。
大龍是本地人,媽媽好像是這個學校一個院係的主任,為人和善,吳一洋在開學典禮上見過她一次。這時候她帶了水果和小食品特地來看他。其實大龍僅僅是低燒,並沒什麼大礙,正躺在床上吃香蕉。吳一洋跟大龍媽媽打招呼的時候,就覺得胸悶氣短,力氣全無。他連忙讓阿姨叫來醫生。
醫生來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隻記得當時有人拍他的臉喊同學,接著就是一大群醫生護士圍了過來,開始調氧氣瓶、紮他的手指驗血、在他的手臂上進行什麼血糖測試……當然,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躺在床上,他隻暗暗覺得自己快完了。腦海中止不住地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畫麵,像電影放映機一樣。他看見小時候爸爸帶他到公園放風箏,火紅色的大鳳凰在藍天中飛啊飛;他記得媽媽給他做的麵條和一顆荷包蛋,冒著香氣;還有他暗戀過的女孩,羞澀地朝他笑……
最後,記憶回到他前幾天在師部門前站崗的畫麵。那時他因為在軍訓中表現出色被指導員選派到師部站崗。當時他袖口掛著方哨兵之類的袖標,和另一個他不熟的哥們兒從訓練場邁著整齊的大步走到師部門口。據說這裏是師級的人物呆的地方,不能怠慢,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站崗時不能有小動作,更不能動。那天是吳一洋覺得最漫長的一天。他和那個男生麵對麵站著,紋絲不動。他害怕因為撓癢癢或是擺動身體被師部的人發現上報,那連部和班級的榮譽就保不住了。
恰好山雨欲來,傍晚時分天色暗淡,微風皺起,吹得夏日的空氣涼颼颼。
他保持立正姿勢足足三個半小時,直到下一班的人來接替他才罷。
除了有穿著軍裝的人經過的時候敬禮喊首長好之外,他一動不敢動。最後準備離開的時候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怎麼都抬不起來。說實話,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崗放哨的意義。因為這裏畢竟不是祖國邊防,也不是什麼軍事重鎮,這裏頂多是一個原本在他心裏最最放鬆的校園。
他被分配到任務的時候、執行站崗的時候、結束任務之後,頭腦空空。他並沒有因此而贏得什麼表揚,更談不上收獲了什麼榮譽。他僅僅在執行一個他日後想來毫無意義的任務。也正是那次任務讓他此刻躺在搶救室的床上毫無反抗之力,向病痛妥協。對此,他並不記恨指導員,因為剛剛她還抽空來看他,安慰他。他深知她不是自己承受這一切的唯一原因。但究竟還有什麼原因,他也說不清楚。
他隻覺得自己被無緣無故卷入到一個不容置辯的巨大黑洞中,被吞噬被撕碎,然後重建價值。他知道那絲毫不能給他帶來任何本質上的變化,除了這一次他逃不掉的死亡的威脅。
吳一洋並不是什麼叛逆的孩子,更不懂得反抗。小學的時候他曾經因為不小心把課本丟到窗戶外麵讓年輕暴戾的老師摁在牆角,痛罵之餘還動手打了他耳光。他之前從未被人打過,因為他性格內向,從不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