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是曆史上的名都,西湖更為古今中外所稱道;畫意詩情,差不多俯拾即是。所以這本書若可以說有多少的詩味,那也是很自然的。西湖這地方,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風晨月夜,各有各的樣子,各有各的味兒,取之不竭,受用不窮;加上綿延起伏的群山,錯落隱現的勝跡,足夠教你流連忘返。難怪平伯會在大洋裏想著,會在睡夢裏惦著!但“杭州城裏”,在我們看,除了吳山,竟沒有一毫可留戀的地方。像清河坊,城站,終日是喧闐的市聲,想起來隻會頭暈罷了;居然也能引出平伯的那樣悵惘的文字來,乍看真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其實也並不奇,你若細味全書,便知他處處在寫杭州,而所著眼的處處不是杭州。不錯,他惦著杭州;但為什麼與眾不同地那樣粘著地惦著?他在《清河坊》中也曾約略說起;這正因杭州而外,他意中還有幾個人在——大半因了這幾個人,杭州才覺可愛的。好風景固然可以打動人心,但若得幾個情投意合的人,相與徜徉其間,那才真有味;這時候風景覺得更好。——老實說,就是風景不大好或竟是不好的地方,隻要一度有過同心人的蹤跡,他們也會老那麼惦記著的。他們還能出人意表地說出這種地方的好處;像書中《杭州城站》,《清河坊》一類文字,便是如此。再說我在杭州,也待了不少日子,和平伯差不多同時,他去過的地方,我大半也去過;現在就隻有淡淡的影像,沒有他那迷勁兒。這自然有許多因由,但最重要的,怕還是同在的人的不同吧?這種人並不在多,也不會多。你看這書裏所寫的,幾乎隻是和平伯有著幾重親的H君的一家人——平伯夫人也在內;就這幾個人,給他一種溫暖濃鬱的氛圍氣。他依戀杭州的根源在此,他寫這本書的感興,其實也在此。就是那《塔磚歌》與《陀羅尼經歌》,雖像在發揮著“曆史癖與考據癖”,也還是以H君為中心的。
近來有人和我論起平伯,說他的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征,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的吧?他們隻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麼禮法,什麼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遊》的跋裏,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那篇文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裏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裏對於張岱的向往,可為旁證。而周啟明先生《雜拌兒》序裏,將現在散文與明朝人的文章,相提並論,也是有力的參考。但我知道平伯並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隻是性習有些相近,便爾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並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隻有因襲的氣分,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至於這種名士風是好是壞,合時宜不合時宜,要看你如何著眼;所謂見仁見智,各有不同——像《冬晚的別》,《賣信紙》,我就覺得太“感傷”些。平伯原不管那些,我們也不必管;隻從這點上去了解他的為人,他的文字,尤其是這本書便好。
這本書有詩,有謠,有曲,有散文,可稱五光十色。一個人在一個題目上,這樣用了各體的文字抒寫,怕還是第一遭吧?我見過一本《水上》,是以西湖為題材的新詩集,但隻是新詩一體罷了;這本書才是古怪的綜合呢。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雪晚歸船》以後之作,和《湖樓小擷》、《芝田留夢記》等,顯然是兩個境界。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卻也不至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寫下來的。這種“夾敘夾議”的體製,卻並沒有墮入理障中去;因為說得幹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隻腳”。這種說理,實也是抒情的一法;我們知道,“抽象”,“具體”的標準,有時是不夠用的。至於我的歡喜,倒頗難確說,用杭州的事打個比方罷: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光潤潔白;後一類呢,恕我擬不於倫,像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而那茶店,據說是“明朝”就有的。
《重過西園碼頭》這一篇,大約可以當得“奇文”之名。平伯雖是我的老朋友,而趙心餘卻決不是,所以無從知其為人。他的文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所好者,能從萬裏外一個筋鬥翻了回來;“趙”之與“孫”,相去隻一間,這倒不足為奇的。所奇者,他的文筆,竟和平伯一樣;別是他的私淑弟子罷?其實不但“一樣”,他那洞達名理,委曲述懷的地方,有時竟是出藍勝藍呢。最奇者,他那些經曆,有多少也和平伯雷同!這的的括括可以說是天地間的“無獨有偶”了。嗚呼!我們怎能起趙君於九原而細細地問他呢?
1928年12月19日晚,北平清華園。
《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
《老張的哲學》,為一長篇小說,敘述一班北平閑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個叫“老張”的故事為主,複以一對青年的戀愛問題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極有味,又加以著者諷刺的情調,輕鬆的文筆,使本書成為一本現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學者固宜一讀,即一般的人們亦宜換換口味,來閱看這本新鮮的作品。
《趙子曰》這部作品的描寫對象是學生的生活。以輕鬆微妙的文筆,寫北平學生生活,寫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動人,把趙子曰等幾個人的個性活活的浮現在我們讀者的麵前。後半部卻入於嚴肅的敘述,不複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筆是同樣的活躍。且其以一個偉大的犧牲者的故事作結,很使我們有無窮的感喟。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笑,繼而感動,終於悲憤了。(十七年十月《時事新報》)
這是商務印書館的廣告。雖然是廣告,說得很是切實,可作兩條短評看。從這裏知道這兩部書的特色是“諷刺的情調”和“輕鬆的文筆”。
諷刺小說,我們早就有了《儒林外史》,並不是“新鮮”的東西。《儒林外史》的諷刺,“戚而能諧,婉而多諷”(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二十三篇),以“含蓄蘊釀”為貴。後來所謂“譴責小說”,雖出於《儒林外史》,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於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這是諷刺的藝術的差異。前者本於自然的真實,而以精細的觀察與微妙的機智為用。後者是在觀察的事實上,加上一層誇飾,使事實失去原來的輪廓。這正和上海遊戲場裏的“哈哈鏡”一樣,人在鏡中看見扁而短或細而長的自己的影子,滿足了好奇心而暫時地愉快了。但隻是“暫時的”愉快罷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這種諷刺的手法與一般人小說的觀念是有聯帶關係的,從前人讀小說隻是消遣,作小說隻是遊戲。“譴責小說”與一切小說一樣,都是戲作。所謂“譴責”或諷刺,雖說是本於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論文,實在是嘲弄的喜劇味比哀矜的悲劇味多得多。這種小說總是雜集“話柄”;“聯綴此等,以成類書”(《中國小說史略》二十八篇)。“話柄”固人人所難免,但一人所行,決無全是“話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場現形記》,隻敘此種,仿佛書中人物隻有“話柄”而沒有別的生活一樣,而所敘又加增飾。這樣,便將書中人全寫成變態的了。《儒林外史》有時也不免如此,但就大體說,文筆較為平實和婉曲,與此固不能並論。小說既係戲作,由《儒林外史》變為“譴責小說”,卻也是自然的趨勢。至於不涉遊戲的嚴肅的諷刺,直到近來才有;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可為代表。這部書是類型的描寫;沈雁冰先生說得好:中國沒有這樣“一個”人,但這是一切中國人的“譜”(大意)。我們大家都分得阿Q的一部分。將阿Q當作“一個”人看,這部書確是誇飾,但將他當做我們國民性的化身看,便隻覺親切可味了。而文筆的嚴冷隱隱地蘊藏著哀矜的情調,那更是從前的諷刺或譴責小說所沒有。這是諷刺的態度的差異。
這兩部書裏的“諷刺的情調”是屬於那一種呢?這不是可以簡單回答的。《趙子曰》的廣告裏稱讚作者個性的描寫。不錯,兩部書裏各人的個性確很分明。在這一點上,它們是近於《儒林外史》的;因為《官場現形記》和《阿Q正傳》等都不描寫個性。但兩書中所描寫的個性,卻未必全能“逼真而動人”。從文筆論,與其說近於《儒林外史》,還不如說近於“譴責小說”。即如兩位主人公,老張與趙子曰:老舍先生寫老張的“錢本位”的哲學,確乎是酣暢淋漓,闡揚盡致;但似乎將“錢本位”這個特點太擴大了些,或說太盡致了些。我們固然覺得“可笑”,但誰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這樣“可笑”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將老張寫成一個“太”聰明的人,但我們想老張若真這樣,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了瘋狂了。如第十五節雲:
他(老張)隻不住的往水裏看,小魚一上一下的把水撥成小圓圈,他總以為有人從城牆上往河裏扔銅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張的聰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魚們遊戲,雖然,仍屢屢回頭望也!
這自然是“錢本位”的描寫;是太聰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說。至於趙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個玩笑;你想得出誰曾有這樣一個怪名字?世上是有不識不知的人,但大學生的趙子曰不會那樣昏聵糊塗,和白癡相去不遠,卻有些出人意表!其餘的角色如《老張的哲學》中的龍樹古,藍小山,《趙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歐陽天風,也都有寫得過火的地方。這兩部書與“譴責小說”不同的,它們不是雜集話柄而是性格的擴大描寫。在這一點上,又有些像《阿Q正傳》。但《正傳》寫的是類型,不妨用擴大的方法;這兩部書寫的是個性,用這種方法便不適宜。這兩部書還有一點可以注意:它們沒有一貫的態度。它們都有一個嚴肅的悲慘的收場,但上文卻都有不少的遊戲的調子;《趙子曰》更其如此。廣告中說“這部書使我們始而發笑,繼而感動,終於悲憤了”。“發笑”與“悲憤”這兩種情調,足以相消,而不足以相成。這兩部書若用一貫的情調或態度寫成,我想力量一定大得多。然而有這樣嚴肅的收場,便已異於“譴責小說”而為現代作品了。
兩部書中的人物,除《老張的哲學》中的老張,南飛生,藍小山,《趙子曰》中的歐陽天風外,大都是可愛的。他們各有缺點和優點。隻有《趙子曰》中的李景純,似乎沒有什麼缺點;正和老張等之沒有什麼優點一樣。李景純是這兩部書中唯一的英雄;他熱心苦口,領導著趙子曰去做好人;他忍受歐陽天風的辱罵,不屑與他辯論;他盡心竭力保護王女士,而毫無所求;他“為民間除害”而犧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寫李景純,始終是嚴肅的;在這裏我們看見作者的理想的光輝。這兩部書若可說是描寫“錢本位”與人本位的思想的交戰的,那麼李景純是後者的代表而老張不用說是前者的代表——歐陽天風也是的。其餘的人大抵掙紮於兩者之間,如龍樹古,武端都是的。在《老張的哲學》裏,人本位是無聲無臭地失敗了。在《趙子曰》裏,人本位雖也照常失敗,但卻留下光榮的影響:莫大年,武端,趙子曰先後受了李景純的感化,知道怎樣努力做人。前書隻有絕望,後書卻有了希望;這或許與我們的時代有關,書中有好幾處說到革命,可為佐證。在這一點上,《趙子曰》的力量,勝過《老張的哲學》。可是書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淺薄的;《老張的哲學》裏的不用說,便是李景純,那學哲學的,也不過如此。大約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進這兩部書裏去罷?至於兩書中最寫得恰當的人,我以為要算《老張的哲學》裏的趙姑父趙姑母。這是一對可愛的老人。如第十三節雲:
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麵批評,一麵烹調。批評的太過,至於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裏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錯誤,於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他丈夫,她把醋當做了醬油。
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塊。
這裏寫趙姑母的嘮叨和龍鍾,惟妙惟肖;老夫婦情好之篤,也由此可見。這是一段充滿了生活趣味的描寫。兩書中除李景純和這一對老夫婦外,其餘的人物描寫,大抵是不免多少“張皇”的。——這也可以說是不一貫的地方。
這兩部書的結構,大體是緊湊的。《老張的哲學》裏時間,約莫一年;《趙子曰》裏的,隻是由冬而夏的三季。時間的短促,有時可以幫助結構。《老張的哲學》裏主角頗多,穿插甚難恰到好處;老舍先生布置各節,似乎很苦心。《趙子曰》是順次的敘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內,自然比較容易。又《趙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敘趙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別的都以北京為背景;《老張的哲學》卻忽而鄉,忽而城,錯綜不一,這又比較難些。《老張的哲學》裏沒有不關緊要的敘述,《趙子曰》裏卻有:第二章第四節敘趙子曰加入足球隊,實在可有可無;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太詳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敘些。《老張的哲學》以兩個女子為全篇樞紐,她們都出麵;《趙子曰》以一個王女士為樞紐,卻不出麵。雖不出麵,但書中人卻常常提到她;雖提到她,卻總未說破,她是怎樣的人。像悶葫蘆一樣,直到末章才揭開了,由她給李景純的信裏,敘出她的身世。這樣達到了“極點”,一切都有了著落。這種布置確比《老張的哲學》巧些。兩書結尾都有毛病:《老張的哲學》末尾找補書中未死各人的結局,散漫無歸;《趙子曰》末一段趙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說的話,意思不大明顯,不能將全篇收住。又兩書中作者現身解釋的地方太多,這是“辭氣浮露”的一因。而一章或一節的開端,往往有很長的解釋或議論,似乎是舊小說開端的濫調,往往很殺風景的。又兩書描寫有類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張的哲學》裏的孫八常說“多辛苦”一句話,《趙子曰》裏的武端也常說“你猜怎麼著”,這未免有些單調;為什麼每部書裏總該有這樣一個人?至於“輕鬆的文筆”,那是不錯的。老舍先生的白話沒有舊小說白話的熟,可是也不生;隻可惜雖“輕鬆”,卻不甚雋妙。可稱為雋妙的,除趙姑父趙姑母的描寫及其一二處外,便隻有寫景了;寫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戲,差不多都好。現在舉一節我最喜歡的:
那粉團似的蜀菊,襯著嫩綠的葉兒,迎著風兒一陣陣抿著嘴兒笑。那長長的柳條,像美女披散著頭發,一條一條的慢慢擺動,把南風都擺動得軟了,沒有力氣了。那高峻的城牆長著歪著脖兒的小樹,綠葉底下,青枝上麵,藏著那麼一朵半朵的小紅牽牛花。那嬌嫩剛變好的小蜻蜓,也有黃的,也有綠的,從淨業湖而後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彎著小尾巴在水皮兒上一點一點;好像北京是一首詩,他們在綠波上點著詩的句讀。淨業湖畔的深綠肥大的蒲子,拔著金黃色的蒲棒兒,迎著風一搖一搖的替浪聲擊著拍節。什刹海中的嫩荷葉,卷著一些幽情,放開的像給詩人托出一小碟子詩料。北海的漁船在白石欄的下麵,或是湖心亭的旁邊,和小野鴨們擠來擠去的浮蕩著;時時的小野鴨們噗喇噗喇擦著水皮兒飛,好像替漁人的歌唱打著鑼鼓似的:“五月來呀南風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魚兒”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那白色的塔,藍色的天,塔與天的中間飛著那麼幾隻灰野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詩人的心隨著小灰鴿飛到天外去了。……(《趙子曰》第十六章第一節)
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詩。
1929年2月。
葉聖陶的短篇小說
聖陶談到他作小說的態度,常喜歡說:我隻是如實地寫。這是作者的自白,我們應該相信。但他初期的創作,在“如實地”取材與描寫之外,確還有些別的,我們稱為理想,這種理想有相當的一致,不能逃過細心的讀者的眼目。後來經曆漸漸多了,思想漸漸結實了,手法也漸漸老練了,這才有真個“如實地寫”的作品。仿佛有人說過,法國的寫實主義到俄國就變了味,這就是加進了理想的色彩。假使這句話不錯,聖陶初期的作風可以說是近於俄國的,而後期可以說是近於法國的。
聖陶的身世和對於文藝的見解,顧頡剛先生在《隔膜》序裏說得極詳。我所見他的生活,也已具於另一文。這裏隻須指出他是生長在一個古風的城市——蘇州——中的人,後來又在一個鄉鎮——嗿直——裏住了四五年,一徑是做著小學教師;最後才到中國工商業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務印書館的編輯,直至現在。這二十年來時代的大變動,自然也給他不少的影響:辛亥革命,他在蘇州;五四運動,他在嗿直;五卅運動與國民革命,卻是他在上海親見親聞的。這幾行簡短的曆史,暗示著他思想變遷的軌跡,他小說裏所表現的思想變遷的軌跡。
因為是“如實地寫”,所以是客觀的。他的小說取材於自己及家庭的極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筆鋒也不常帶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對話及作者關於人物或事件的解釋裏,往往出現,特別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之感》或《啼聲》是兩個極端的例子。這是理智的表現。聖陶的靜默,是我們朋友裏所僅有;他的“愛智”,不是偶然的。
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說的兩塊基石。這正是新文化運動開始時的思潮;但他能用藝術表現,便較一般人為深入。他從母愛性愛一直寫到兒童送一個小蜆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詳。母愛的力量在犧牲自己;顧頡剛先生最愛讀的《潛隱的愛》(見顧先生《火災》序),是一篇極好的代表。一個孤獨的蠢笨的鄉下婦人用她全部的心與力,偷偷摸摸去愛一個鄰家的孩子。這是透過一層的表現。性愛的理想似乎是夫婦一體,《隔膜》與《未厭集》中兩篇《小病》,可以算相當的實例。但這個理想是不容易達到的;有時不免來點兒“說謊的藝術”(看《火災》中《雲翳》篇),有時母愛分了性愛的力量,不免覺得“兩樣”;夫婦不能一體時,有時更免不了離婚。離婚是近年常有的現象。但聖陶在《雙影》裏所寫的是女的和男的離了婚,另嫁了一個氣味相投的人;後來卻又舍不得那男的。這是一個怪思想,是對夫婦一體論的嘲笑。聖陶在這問題上,也許終於是個“懷疑派”罷?至於廣泛地愛人愛動物,聖陶以為隻有孩子們行;成人是隻有隔膜與冷酷罷了。《隔膜》,《遊泳》(《線下》中),《晨》便寫的這一類情形。他又寫了些沒有愛的人的苦悶,如《歸宿》裏的青年,《春光不是她的了》裏被離棄的婦人,《孤獨》裏的“老先生”都是的。而《被忘卻的》(《火災》中)裏田女士與童女士的同性愛,也正是這種苦悶的另一樣寫法。
自由的一麵是解放,還有一麵是尊重個性。聖陶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婦,童養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隔膜》第一篇《一生》便是寫一個農婦的。對於中等家庭的主婦的服從與苦辛,他也有哀矜之意。《春遊》(《隔膜》中)裏已透露出一些反抗的消息;《兩封回信》裏說得更是明白:女子不是“籠子裏的畫眉,花盆裏的蕙蘭”,也不是“超人”;她“隻是和一切人類平等的一個‘人’”。他後來在《未厭集》裏還有兩篇小說(《遺腹子》,《小妹妹》),寫重男輕女的傳統對於女子壓迫的力量。聖陶做過多年小學教師,他最懂得兒童,也最關心兒童。他以為兒童不是供我們遊戲和消遣的,也不是給我們防老的,他們應有他們自己的地位。他們有他們的權利與生活,我們不應嫌惡他們,也不應將他們當做我們的具體而微看。《啼聲》(《火災》中)是用了一個女嬰口吻的激烈的抗議;在聖陶的作品中,這是一篇僅見的激昂的文字。但寫得好的是《低能兒》,《一課》,《義兒》,《風潮》等篇;前兩篇寫兒童的愛好自然,後兩篇寫教師以成人看待兒童,以致有種種的不幸。其中《低能兒》是早經著名的。此外,他還寫了些被榨取著的農人,那些都是被田租的重負壓得不能喘氣的。他憧憬著“藝術的生活”,藝術的生活是自由的,發展個性的;而現在我們的生活,卻都被撤在些一定的模型或方式裏。聖陶極厭惡這些模型或方式;在這些方式之下,他“隻覺一個虛幻的自己包圍在廣大的虛幻裏”(見《隔膜》中《不快之感》)。
聖陶小說的另一麵是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假如上文所舉各例大體上可說是理想的正麵或負麵的單純表現,這種便是複雜的糾紛的表現。如《祖母的心》(《火災》中)寫親子之愛與禮教的衝突,結果那一對新人物妥協了;這是現代一個極普遍極葛藤的現象。《平常的故事》裏,理想被現實所蠶食,幾至一些無餘;這正是理想主義者煩悶的表白。《前途》與此篇調子相類,但寫的是另一麵。《城中》寫腐敗社會對於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疑忌與陰謀;而他是還在準備抗爭。《校長》與《搭班子》裏兩個校長正在高高興興地計劃他們的新事業,卻來了舊勢力的侵蝕;一個妥協了,一個卻似乎準備抗爭一下。但《城中》與《搭班子》隻說到“準備”而止,以後怎樣呢?是成功?失敗?還是終於妥協呢?據作品裏的空氣推測,成功是不會的;《城中》的主人公大概要失敗,《搭班子》裏的大概會妥協吧?聖陶在這裏隻指出這種衝突的存在與自然的進展,並沒有暗示解決的方法或者出路。到寫《橋上》與《抗爭》,他似乎才進一步地追求了。《橋上》還不免是個人的“浪漫”的行動,作者沒有告訴我們全部的故事;《抗爭》卻有“集團”的意義,但結果是失敗了,那領導者做了祭壇前的犧牲。聖陶所顯示給我們的,至此而止。還有《在民間》是衝突的別一式。
聖陶後期作品(大概可以說從《線下》後半部起)的一個重要的特色,便是寫實主義手法的完成。別人論這些作品,總側重在題材方麵;他們稱讚他的“對於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描寫”。這是並不錯的。聖陶的生活與時代都在變動著,他的眼從村鎮轉到城市,從兒童與女人轉到戰爭與革命的側麵的一些事件了。他寫城市中失業的知識工人(《城中》裏的《病夫》)和教師的苦悶;他寫戰爭時“城市的小資產階級”與一部分村鎮人物的利己主義,提心吊膽,瑣屑等(如茅盾先生最愛的《潘先生在難中》,及《外國旗》)。他又寫戰爭時兵士的生活(《金耳環》);又寫“白色的恐怖”(如《夜》,《冥世別》——《大江月刊》三期)和“目前政治的黑暗”(如《某城紀事》)。他還有一篇寫“工人階級的生活”的《夏夜》(《未厭集》)(看錢杏屯阝先生《葉紹鈞的創作的考察》,見《現代中國文學作家》第二卷)。他這樣“描寫了廣闊的世間”;茅盾先生說他作《倪煥之》時才“第一次描寫了廣闊的世間”,似乎是不對的(看《讀〈倪煥之〉》,附錄在《倪煥之》後麵)。他誠然“長於表現城市小資產階級”(錢語),但他並不是隻長於這一種表現,更不是專表現這一種人物,或側重於表現這一種人物,即使在他後期的作品裏。這時期聖陶的一貫的態度,似乎隻是“如實地寫”一點;他的取材隻是選擇他所熟悉的,與一般寫實主義者一樣,並沒有顯明的“有意的”目的。他的長篇作品《倪煥之》,茅盾先生論為“有意為之的小說”,我也有同感;但他在《作者自記》裏還說:“每一個人物,我都用嚴正的態度如實地寫”,這可見他所信守的是什麼了。這時期中的作品,大抵都有著充分的客觀的冷靜(初期作品如《飯》也如此,但不多),文字也越發精煉,寫實主義的手法至此才成熟了;《晨》這一篇最可代表,是我所最愛的。——隻有《冥世別》是個例外;但正如魯迅先生寫不好《不周山》一樣,聖陶是不適於那種表現法的。日本藏原惟人《到新寫實主義之路》(林伯譯)裏說寫實主義有三種。聖陶的應屬於第二種,所謂“小布爾喬亞寫實主義”;在這一點上說他是小資產階級的作家,我可以承認。
我們的短篇小說,“即興”而成的最多,注意結構的實在沒有幾個人;魯迅先生與聖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他們的作品都很多,但大部分都有謹嚴而不單調的布局。聖陶的後期作品更勝於初期的。初期裏有些別體,《隔膜》自頗緊湊,但《不快之感》及《啼聲》,就沒有多少精彩;又《曉行》,《旅路的伴侶》兩篇(《火災》中),雖穿插頗費苦心,究竟嫌破碎些(《悲哀的重載》卻較好)。這些時候,聖陶愛用抽象觀念的比喻,如“失望之淵”,“煩悶之淵”等,在現在看來,似乎有些陳舊或浮淺了。他又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味。而各篇中作者出麵解釋的地方,往往太正經,又太多。如《苦菜》(《隔膜》中)固是第一身的敘述,但後麵那一個公式與其說明,也太煞風景了。聖陶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往往嫌平板,有時說教氣太重;這便在後期作品中也不免。聖陶寫作最快,但決非不經心;他在《倪煥之》的《自記》裏說:“斟酌字句的癖習越來越深”,我們可以知道他平日的態度。他最擅長的是結尾,他的作品的結尾,幾乎沒有一篇不波俏的。他自己曾戲以此自詡;錢杏屯阝先生也說他的小說,“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盡之感。”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談美》序
新文化運動以來,文藝理論的介紹,各新雜誌上常常看見;就中自以關於文學的為主,別的偶然一現而已。同時各雜誌的插圖卻不斷地複印西洋名畫,不分時代,不論派別,大都憑編輯人或他們朋友的嗜好。也有選印雕像的,但比較少。他們有時給這些名作來一點兒說明,但不說明的時候多。青年們往往將雜誌當水火,當飯菜;他們從這裏得著美學的知識,正如從這裏得著許多別的知識一樣。他們也往往應用這點知識去欣賞,去批評別人的作品,去創造自己的。不少的詩文和繪畫就如此形成。但這種東鱗西爪積累起來的知識隻是“雜拌兒”;——還趕不上“雜拌兒”,因為“雜拌兒”總算應有盡有,而這種知識不然。應用起來自然是夠苦的,夠張羅的。
從這種淩亂的知識裏,得不著清清楚楚的美感觀念。徘徊於美感與快感之間,考據批評與欣賞之間,自然美與藝術美之間,常使自己衝突,自己煩惱,而不知道怎樣去解那連環。又如寫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就像是難分難解的一對冤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亂墜的話。你有時樂意聽這一造的,有時樂意聽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難!還有近年來習用的“主觀的”“客觀的”兩個名字,也不隻一回“纏夾二先生”。因此許多青年膩味了,索性一切不管,隻抱著一條道理,“有文藝的嗜好就可以談文藝”。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談”不出什麼來。留心文藝的青年,除這等難處外,怕更有一個切身的問題等著解決的。新文化是“外國的影響”,自然不錯;但說一般青年不留餘地的鄙棄舊的文學藝術,卻非真理。他們覺得單是舊的“注”“話”“評”“品”等不夠透徹,必須放在新的光裏看才行。但他們的力量不夠應用新知識到舊材料上去,於是隻好擱淺,並非他們願意如此。
這部小書便是幫助你走出這些迷路的。它讓你將那些雜牌軍隊改編為正式軍隊;裁汰冗弱,補充械彈,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給你一些簡截不繞彎的道路讓你走上前去,不至於彷徨在大野裏,也不至於彷徨在牛角尖裏。其次它告訴你怎樣在咱們的舊環境中應用新戰術;它自然隻能給你一兩個例子看,讓你可以舉一反三。它矯正你的錯誤,針砭你的缺失,鼓勵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寫給你《十二封信》;他的態度的親切和談話的風趣,你是不會忘記的。在這書裏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說:
悠悠的過去隻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和那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第一章)
這卻不是大而無當,遠不可及的例話;他散布希望在每一個心裏,讓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訴你美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裏。“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並非是一成不變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詩是做不盡的。……詩是生命的表現。說詩已經做窮了,就不啻說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這便是“欣賞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時結結實實地鼓勵你。
孟實先生還寫了一部大書,《文藝心理學》。但這本小冊子並非節略;它自成一個完整的有機體,有些處是那部大書所不詳的,有些是那裏麵沒有的。——《人生的藝術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這是孟實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論。他分人生為廣狹兩義:藝術雖與“實際人生”有距離,與“整個人生”卻並無隔閡;“因為藝術是情趣的表現,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造和欣賞都是藝術的活動。”他說:“生活上的藝術家也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又引西方哲人之說:“至高的美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以為這“還是一種美”。又說:“一切哲學係統也都隻能常作藝術作品去看。”又說:“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這樣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體了。孟實先生引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這種“宏遠的眼界和豁達的胸襟”,值得學者深思。文藝理論當有以觀其會通;局於一方一隅,是不會有真知灼見的。
1932年4月,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