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是很柔弱的,而他死後才會變得堅硬難以曲彎。就像草木,活著的時候是柔軟脆弱的,死了也就枯幹堅硬了。所以說,堅硬與強直,是死的結果,殘廢的派生物。而柔軟與易於曲彎,才是生的表現,生的結果。所以說,兵強硬了,就會滅亡,樹木強硬了就會折斷。強大的位置在下邊,而柔軟曲彎的位置才是高出一頭的。老子喜歡作逆向思維,堅強、勇敢、智慧、有為、仁義、美善都是褒義詞語,弱、不敢、愚、無為、不仁、不義、不美、不知……都不像是好詞,都似乎帶著貶義,但是到了老子這裏給它們翻了一個個兒。使一批褒義詞的後果即後續效應變得可疑起來,嚴重起來。老子搞了一個概念革命,“名”的革命,使諸概念麵目一新,使老子的論述如閃電劃破了夜空,如驚鴻突現了倩影,你的思想也從而一亮一驚一變。
堅強並不是一個古代常用的詞兒,《辭源》與《辭海》上都沒有這個詞。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新華字典》裏對於堅強的解釋則是“不動搖”,這顯然已經把這個詞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聯係起來了,於是堅強便是一個極好極光榮的品質了。當代《現代漢語詞典》中對於堅強詞條的解釋是“強固有力、不動搖”,也絕無貶意。但是老子這裏的使用堅強一詞,卻是貶義的。有的專家便幹脆將之解釋成“僵硬”。現代漢語中,堅強與僵硬恐怕實在不能混淆互用。倒是漢英詞典中,將堅強譯為adamant,adamancy,而在英漢詞典中,將adamant,adamancy,解釋為堅持與固執,那麼在英語中,堅強便是一個中性的詞兒了。語言本來不是意識形態,但是從《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與漢英、英漢詞典的對於堅強與adamant,adamancy的解釋中,我們不難看出意識形態的影響來——西方人認為堅強可能是固執、頑固,而新中國強調的是堅強即不動搖——這是很有趣的。而老子對於堅強的理解與新中國的革命家不同,他確實是在強調堅強之為僵硬的負麵特色。老子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堅強是死的特征,而柔弱是活物的特征。
我們今天的人,也許寧願意選擇柔韌來取代柔弱一詞。柔性,可以彎曲,可以變形,可以壓縮,可以抻拉,叫做經蹬又經踹,經鋪又經蓋,經拉又經拽,經洗又經曬。這些隻有柔軟的布匹才能做到,而堅硬的鐵片更不要說其他片片了,是做不到的。這反映了老子所處時代的某些特色,混亂,爭鬥,不穩定,無義戰,都在作個人爭霸、地區爭霸,卻無關民族大義,危機四伏,互相砍殺,這個時候如果任意堅強一番,隻有白白完蛋之下場。中國曆史的嚴峻性使中國文化富有一種應變能力,自我調整的能力,百撓不折以老子的思想方法,其實百折不撓與百撓不折,表麵看來相反,實際道理同一的能力,適應能力與再生能力。這有一點柔弱者賽過堅強的意思。曆史上有過許多大帝國,如羅馬帝國、波斯帝國、奧斯曼帝國、第三帝國等等,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而中國居然曆盡艱險災難而不亡不中斷至今,並正在創造著曆史的新篇章,這恰恰與中國文化所提倡的與文化本身就具有的這種柔弱之道,柔韌之道有關係。當然同時必須將鬥爭之道、反抗之道、英勇不屈的堅強之道弘揚開來。同樣搞了社會主義,搞了改革,蘇聯東歐國家就改垮了,中國就改出了新生麵。這也與國人的柔韌思想有關。例如市場經濟,按照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的“堅強”的意識形態,它與社會主義不能並存,但是恰恰在中國,用堅強者認為相當吊詭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挽救了中國挽救了黨為中國開辟了新的前景。順便說一下,港台喜用的“吊詭”一詞出自《莊子》的《齊物論》,老子莊子都是吊詭的大師。生也柔弱,死也堅強。無為而不為。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