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二章有無之間(1 / 2)

讀2000年11月9日《南方周末》上沈昌文公的《回憶讀書》一文,浮想聯翩,感慨係之。那些年的《讀書》,實在是一個亮點,如果不說是一朵月月開放的奇葩的話。而且,現在回想起來談起來給人以俱往矣的不勝今昔之感。沈公總結說,或者更正確一點沈公與吳彬同誌共同總結說,辦這個刊物的經驗是三無:無能,無為,無我。這就把問題提升。按:”提升”雲雲這是港台說法,其實我們的習慣是說提高到老子哲學上來了。《道德經》上說,”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沒有比用出版家編輯家作例子更能說明老子的這個繞脖子的命題了。

出版家編輯家隻有進入兼收並蓄的”無”的狀態,即無先入為主,無偏見,無過分的派別傾向,無過分的圈子山頭有意或無意的,無過多的自以為是與過小的鼠目寸光,無太厲害的排他性,無過熱的趁機提升自己即為個人的名利積累的動機,才能兼收並蓄來好稿子,也才能真正團結住各不相同的作者,才能真正顯出一種恢宏,一種思稿若渴一種思賢若渴的謙虛和真誠,才能具有相當的凝聚力吸引力容納力——港台說法叫做磁性。有時候,一個很好的很可愛的很純潔的很用功很執著認真的學者卻硬是做不成一個好出版者好編輯,就是因為他們太”有”了,他們有”有”的功夫——有定見,有一派或一種觀點,有很強的學派烙印和思潮色彩,有來曆有淵源有自己在學術思想上的固定位置或預期的固定位置,有一撥學友一撥以類聚以群分的應和者配合者合作者切磋者,他們更有自己的個人的學術活動學術預期學術名望學術項目學術出訪學術時刻表與學術自信和學術風格學術個性,他們是”這一個”,他們習慣於做獨膽英雄,他們習慣於單挑獨鳴,與眾不同,與俗鮮諧,自成一格,放在哪兒都顯出個人的光芒來。然而編輯與出版更多的是一種組織工作,群體的工作,服務即侍候人的工作,太”有”了就幹不成了。

上述的那些清高和自愛的學人們則沒有至少是缺少”無”的功夫,他們從不把目光注視到自己的“無”上。他們不可能虛懷若穀地去團結作者服務作者,他們自己就是優秀的作者,他們憑什麼跑來跑去為他人做嫁衣裳他們自身就是行家裏手,憑什麼再去請教別人傾聽別人他們的師長、同學、同行、同道、私淑弟子至少是跟隨者信奉者崇拜者已經很多很多,何必再去擴大作者的隊伍與上心維係原有的隊伍呢?像“讀書服務日”這一類勞什子,清純優秀的學者們是不屑於去做的。這裏所說絕無揚編輯而貶學者之意。學者有自己的無,不跑腿,不看人眼色,用不著太左顧右盼也用不著四麵八方統籌兼顧,不費太多的時間做行政公關方麵的俗事,也絕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不論你是泰山壓頂還是蛤蟆鬧坑,能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一條道走到黑;這樣,才能我行我素做得成學問成得上至少是希望成為一代學人的代表人物,最後還能成為一代宗師一代昆侖。這樣也才能明辨是非,臧否清晰,黨群伐異,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這樣的好學者也許可以對學術思想思潮本身做出精彩的貢獻;他們也許能寫出好文章寫出好書;也許他們能提供一種獨特的聲音獨特的角度;也許他們能編好一種學派刊物學派叢書或者同仁刊物流派叢書,但是他們無法像三無人士沈昌文吳彬一樣編出那樣的寬闊、影響和質量來。有之以為其利,無之以為其用。老子的這一命題用在這裏就是說,“無”並不真是什麼都沒有,你找幾個大草包,別說編《讀書》,就是編《麻將指南》也不會編得好的。他們的“為其利”的“有”是有追求,有操守,有容量,有熱情,有大的思路,有服務精神,敬業精神。他們是有一種真正珍惜編輯這個事業的態度的,他們不玩票,不會采取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的高雅姿態。後來事實證明有些這樣的人一點也不高雅,而是不擇手段。不讓他們編了,他們確實很失落很悲哀,這是不可以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