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案:伊壁鳩魯希臘人,生於周顯王二十七年,柏拉圖死七年,而伊生於希臘之阿底噶。其學以遂生行樂為宗旨,而仁智輔之。所講名理、格物、治化諸學,多所發明。後人以其學主於樂生,病以恣肆,因而有豕圈之消。亦猶中國之譏楊、墨,以為無父無君。實則其教清淨節適,故能為希臘古學之一大宗,而其說至今不廢也。
論十三
吾嚐取斯多噶之教,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則喬答摩悲天閔人,不見世間之真美;而斯多噶樂天任運,又不睹人世之足悲。然二教雖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一焉,則斯多噶之教似為差樂。顧不幸生人之事,欲不見世間之真美易,欲小睹人世之足悲難。憂患之叩吾閽,與娛樂之踵吾門,二者之聲孰厲?削艱虞之陳跡,與去歡忻之舊影,二者之事孰難?黠者縱善自寬,至剝膚之傷,斷不能破涕以為笑,徒矜作達,何補真憂。斯多噶以吾人今者所居為第一美備世界。美備則誠美備矣,而無如居之甚不便何也。且為斯多噶之學者曰:「率性以為生。」斯言也,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宜以人從天也。此其為論所據者高,後世之用其說者,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然而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前者卮言十有餘篇,於此嚐反複而診縷之矣。誠如斯多噶之徒言,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重少而輕老。直使五洲殊種之民,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何則?天行者固無在焉而不與治功相反者也。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則又不可也。何者?言各有攸當,而斯多噶設為此言之本旨,又非後之人用其說者之所與知也。蓋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火炎、水流、鳶飛、魚躍是已;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賤者,如飲食牝牡,所與含生之倫同焉者也,有其精且貴者,如哀樂羞惡,所以異於禽獸者也。而是精且貴者,其賦諸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亦常有當否之別。是故果敢辯慧貴矣,而小人或以濟其奸;喜怒哀樂精矣,而常人或以傷其德。然則性分之地,貴之中尚有貴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渾成,字曰清淨之理。人唯具有是性,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有道之士,能以誌帥氣矣,而又能以理定誌,而一切雲為動作,胥於此聽命焉,此則斯多噶所率以為生之性也。自夫人有是性,故能以物為與,以民為胞,相養相生,以有天下一家之概也。然則是性也,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教化風俗,視其民之率是性力不力以為歸。故斯多噶又名此理曰群性。蓋唯一群之中,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重之一事,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益強大也。顧今之尚此道者,何其少耶!
複案:此篇之說與宋儒同。宋儒言天,常分理氣為兩物。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荀子所謂惡之性也。大抵中國儒先言性,專指氣而言則惡之,專指理而言則善之,合理氣而言者,則以性為相近,為善惡混,其不同如此。蓋唯天降衷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為,非人之所設也。古「性」之義通「生」,故或善之,或惡之,或混之,均非無所明之論也。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而所謂理者,固待人而後存,待心知而後見。使六合之內,隻有血氣,絕無心知,則所謂理者亦不得而見矣。赫胥黎氏之旨,以氣屬天行,而以理歸人治,此固自其用而言之。若自其本體而言,理亦不能舍天而專屬之人也,與朱說參觀可耳。
丁酉六月初六日刪改
論十四
大演之學發之於額拉吉來圖,而中興於斯多噶。雖然,其倡理以立教也,則實未嚐以天演為之基。後之人之言天也,有曰是有始焉,如《舊約》所載造世之言是已;有曰是常如是,而未嚐有始終也。二者雖斯多噶所弗言,而代以天演之說,顧其立教維世之旨,則與二未嚐殊。揣斯多噶之徒之意,固以謂天者,人道之標準,所貴乎言大道者,固將體之以為道德之極隆如前篇所謂率性以為生者。至於二儀之所以位,混沌之所由開,亦何關於人事乎?極其委心任運之意,其蔽也,乃徒見化工之美備,而不睹天運之疾威。且不悟任天而行,則治道末由加進。夫天行與人治異效,所在皆然,雖欲美言頌歎無益也。自其實事身受者而觀之,則天行之運,固當假手於粗且賤之人心,而未嚐誘衷於精且貴之明德。且常若與之為難,而使微者愈微,危者愈危是以其究也,彼教之所謂至人,亦知欲證賢關,其功行存乎矯拂,必絕情塞私,直使形如搞木,心如死灰而後可。當斯之時,情固存也,而必不可以搖其性。雲為動作,胥以禮焉為之依。如是而綿綿若存,以至於解脫形氣之時,吾之靈明,與明通公溥之神,合而為一此斯多噶之道之究竟也。是故自其後而觀之,則希臘、天竺兩宗教,乃若不謀而合。特精而審之,則斯多噶與舊教之婆羅門為近,而亦微有不同者,則婆羅門以苦行窮乞為自度階梯,而斯多噶尚未嚐以刻苦為必不可少之功行。然則是二土之教,其始本同,其繼乃異。而風俗人心之變,即生乎其中。要之其終又未嚐不合。讀印度維達之章,與希臘鄂謨之什,豪壯輕俠,目險為夷塗,視戰鬥為樂境,故其語曰:「風雷晴美日,欣受一例觀。」當其氣之方盛壯也,勢若與鬼神天地爭一旦之命也者。然而不數百年之後,文治既興,粗豪漸泯,藐彼後賢,乃忽焉盡喪其故。跳脫跋扈之氣,轉以為憂深慮遠之風;悲天閔人之意多,而樂生自熹之情損;沈毅用壯,百折不回之概,或有加乎其前,而群然知趨營前猛之可悼。於是斂就新懦,謂天下非勝物之為難,其難勝者即在於一己。精銳英雄,回向折節,寤寐誠求,專歸道要。提婆、兢伽兩水之旁,先覺之儔,如出一轍,鹹曉然於天行之太勁,非脫屣世務,抖擻精修,將曆劫沈淪,顛倒而莫知所屆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