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深(1 / 3)

無數個冗長繁複的夢中,我看見你的臉,漸漸消失在彌散的霧氣中,再也尋不見。

001

大約過去了半個小時,麵前的曆史係才子才從貞觀之治的宏偉大論中收回來,唾沫星子橫飛地又開始了孔子的論語典故。那高潮迭起的手勢加上悶騷的小眼神,倒和龔琳娜唱《忐忑》時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自從我自作主張地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後,他就從男女平等問題談到女德,又從女德談到唐玄宗的長孫皇後。我一度以為他會從孔子追溯到地球的起源,沒想到說到激動處的他突然話鋒一轉,扶了扶眼鏡正色問道:“紀同學,你認為呢?”

正端著咖啡往嘴裏送的我愣了半晌,然後尷尬地衝他嗬嗬地笑起來,他該不會以為我有聽進去他那段長篇大論吧。就在我僵著笑容不知道如何接話的時候,駱蔻蔻如天降神靈般頂著小寒風,風風火火地衝進咖啡廳來,四處張望著。

我蹭地一下跳起,衝她揮手:“蔻蔻,我在這裏!”

駱蔻蔻聞聲望來,一看到我,圓圓的大眼立馬凜成一條縫。她朝我大步走來,一手拎起我的包,一手拽住我的胳膊說:“我操,紀桑夏你還有閑情在這紅杏出牆,你那個小情人顧潮聲就快死了!”

雖然覺得駱蔻蔻拿人命開玩笑的行為很沒有公德心,但我還是應景地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抱歉地朝曆史係才子道了個別,就同駱蔻蔻一起跑出咖啡廳。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推開玻璃門的刹那,我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一道淩厲的目光,等我反射性地回頭尋找時,隻來得及瞄到一個穿著淺色襯衫的背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還有,莫名的熟悉。

沒有細想,駱蔻蔻就拉著我坐到出租車上。

“師傅,去人民醫院。”

聽見駱蔻蔻向司機報出人民醫院的地址後,我才噗嗤一下笑起來,晃著腦袋說:“駱蔻蔻啊駱蔻蔻,你還真入戲。”

她瞪著眼莫名其妙地盯著我:“入什麼戲?”

我白了她一眼:“都甩掉那個話癆了,你還裝什麼裝。”在那個曆史係才子兀自說得歡暢的時候,我偷偷給駱蔻蔻發了個求救短信,十分鍾不到她就出現在我們麵前,演了場戲,順利把我解救出來。

瞧瞧,多敬業啊,要不怎麼說電影來自於生活,人人都有拿奧斯卡的潛質。

我正樂著呢,駱蔻蔻一掌就朝我頭上拍過來:“說你沒良心你還真沒良心,姓顧的那小子再怎麼粘人,也是因為你才進醫院,人家現在昏迷不醒,你奶奶的還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她這番話可把我懵住了,我皺著眉問:“你不是收到我的短信為了將我從那裏解救出來才編的?”

駱蔻蔻說:“放屁,我壓根沒收到什麼勞什子短信,再說了,誰有空拿這個開玩笑。”

我狐疑地拿出手機,這才發現屏幕上寫著“發送失敗”四個大字,回過神來的我大喝一聲:“我靠,你不早說!”

002

趕往醫院的路上,駱蔻蔻向我敘述了顧潮聲進醫院的始末,大抵是我的第前N任男友在背後詆毀我的時候,剛巧被前去找我的顧潮聲聽到,於是視我為水仙花般純潔的顧潮聲就衝上去一個過肩摔和他扭打起來,本來占下風的是前N任男友,可是戲劇性的是,打完人後的顧潮聲,一邊笑一邊咳出了血,然後兩眼一黑轟然倒地,被人送進了醫院。

聽駱蔻蔻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駱蔻蔻是我結交的第一個同性朋友,初中時的某日,我們分別因遲到被罰到操場跑步。熊熊烈日下,駱蔻蔻在跑了半圈後,就拉著我來到學校外麵的小賣部,請我吃了一根鹽水冰棒。

我和駱蔻蔻一見如故,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拿駱蔻蔻的話來說就是幹柴烈火可以燎原直衝雲霄一發不可收拾,駱蔻蔻在文學上的造詣一直是我不敢恭維的,雖然,她自己渾然不覺,張口閉口就是一連串的成語。我曾想要阻止,隻是這個念頭還沒說出口,就被她扼殺在搖籃裏,她說:“紀桑夏,我又不像你,學啥精啥,這十幾年來就被我媽逼著背成了一本成語字典,這點東西你都不給我顯擺,我還要怎麼混啊。”

我惶恐地點頭,在心底默默感歎起駱蔻蔻她媽的偉大。

所以,以我對駱蔻蔻的了解,顧潮聲頂多隻是破了點皮劃了點小傷口流了點血。

可是當我看到顧潮聲時,心卻倏然收緊,我第一次見到人的臉可以白成這樣,緊閉的雙唇更是沒有一點血色,如果不是他的胸口有規律地起伏著,我真會以為躺在我麵前的,是個死人。

我轉過頭小聲問駱蔻蔻:“他睡了多久了?”

“啊?從送進來到現在,差不多六個小時吧。”駱蔻蔻正饒有興致地打量顧潮聲的睡顏,罪惡的手甚至還朝他的胸口伸了過去,“我估摸著,這小子外表是假象,鐵定是內傷。”

我一掌拍掉她的手:“去你的,我看是你武俠片中毒太深。”

“哎,我好歹也是個學醫的,專業的!”駱蔻蔻不滿地控訴。

我嗬嗬地笑了兩聲,駱蔻蔻的確是學醫的,獸醫。兩年來,慘死在她手下的小白鼠小白兔不計其數,我曾想過勸她換個專業,但是轉念一想,好強如她,若是遭到別人的質疑,指不定就叫她繼父出錢給她換到醫學院去了。

我想,這也是即使駱蔻蔻每年補考的科目有一長串,獸醫學院也不開除她的原因,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估計是我和駱蔻蔻聲音過大,一直沉睡的顧潮聲竟醒了過來,清亮的眼睛眨巴了下,對我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你來啦。”語罷,便直起身子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

我盯著他浮腫的臉沒說話,駱蔻蔻見狀,借口有事離開了病房,臨行前還朝我曖昧地挑挑眉。門剛關上,顧潮聲立馬整個人從被子裏鑽出來,雙手揪著耳朵,可憐兮兮地說:“桑夏,我下次再也不打架了。”

那副小媳婦樣瞬間澆熄了我一肚子的火,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於他,我從來就是這樣毫無辦法,隻得板起臉零零碎碎地數落他幾句,直到值班的護士來詢問我是要離開還是留下過夜。

“留下!留下!”

還沒等我回答,顧潮聲就嚷嚷起來,腆著臉對我說:“桑夏,我很不舒服,你能不能留下來陪我。”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顧潮聲的臉色要比方才蒼白許多,我突然不放心起來,便應允了他。

顧潮聲欣喜地拉著我的手躺下來,又和我嘰嘰喳喳地聊起來,言語中明顯透露著深深的疲憊。我打斷他,問:“你不是不舒服嗎?早點睡吧。”

他怔了怔,眼裏的光黯了下去,聲如蚊蚋:“我怕我睡著了,就醒不過來了。”

我呸了聲,伸手就去戳他腦門:“說什麼胡話呢,放心睡,明早有我叫你。”

顧潮聲點點頭,乖巧地閉上眼。沒多久,偌大的病房裏就隻剩下他淺淺的鼾聲。我走到陽台,推開窗戶,點燃一支煙,邊吸邊回頭看他。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就像是一個謎,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我混亂不堪的生命裏,除了他的名字年齡,以及每個月都會消失一個星期,其他的我一無所知。

更讓人猜不透的是,對於他,我始終都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而當我把這樣的感覺告訴駱蔻蔻時,她笑了半天,最後總結出“我和顧潮聲,在上輩子有一場孽緣”純屬扯淡的結論。

那段時間的駱蔻蔻正沉迷於一部關於前世今生的紀實片中不可自拔,甚至每晚都聽著催眠大師的錄音入睡,企圖探知自己的前世之旅。

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比起這些,我更願意相信,顧潮聲或許曾出現在我空白的八年裏。

003

——你的記憶是從哪刻開始?

是還掛著鼻涕時上躥下跳的樣子?還是偷偷打碎了媽媽心愛的水晶盒?不管怎樣,十三億人就有十三億個不同的答案。

我的記憶,始於八歲那年,我在嘈雜的病房裏醒來,懵懂地看著麵前的女人,腦海裏和窗外紛揚落下的雪一樣,一片空白。“我是你媽媽,他是你爸爸。”女人指著坐在窗前抽煙的男人這樣告訴我。

媽媽?爸爸?我的腦中自動搜尋起有關這兩個詞的畫麵,卻一點也記不起。我捂著隱隱作痛的頭,哭著把這樣的恐懼告訴母親,她隻是淡淡地說:“記得和記不得又有什麼要緊,總有一天會忘記的。”

父母從不喜歡我問過去的事,所以我想,或許掩下自己強大的好奇心,他們就會多喜歡我一點吧。八歲,是個尚且懵懂的年紀,獨獨對愛有種強烈的渴望。

可是,從搬到安寧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與其他小孩是不同的。別說父親不會像小寶他爸那樣給騎大馬,母親不會給我織半條圍巾,就連最普通的微笑,他們,都不願給我。

時至今日,年少的記憶已然模糊,可想到那些獨自行走的日子時,我還是會感到徹骨的寒冷。

我掐滅了煙,抱緊了自己。

夜,仿佛更涼了些。

我就這樣靠在陽台抽了一夜的煙,天亮的時候在顧潮聲的堅持下給他辦了出院手續,目送著他坐到出租車上,才返回宿舍,一沾到枕頭,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我做了許多關於安寧巷的夢。

我又夢見了八歲那年的夏天,彼時的我正坐在高高的槐樹上捉知了,橘色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矩形,在微微掠起的風中發出燥熱的氣息。

那隻我注意好久的亮殼知了在我接近的刹那,突然飛起,我驚呼一聲,順著它飛行的弧度望去,眼睜睜地看著它撞在一個少年的白襯衫上。

他怔了下,撿起被撞暈的知了,抬頭的瞬間,目光同我的撞在一起。他沒有像安寧巷的其他人一樣,看我的眼中總帶著嫌惡與同情。我的心口陡然滋生出暖暖的熱流,於是,我竭力朝他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

可是,他卻淡淡移開了目光,帶著有些傲嬌的表情牽著身旁老人的手路過我棲身的槐樹,隨手把知了放在樹下的石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