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書信千行淚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姚燧《憑闌人·寄征衣》
這是一首征婦思夫的詩。征人恐怕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史上一個極為常見的主題了。中國自《詩經》中的《卷耳》開始嗟歎思婦對征人的牽掛,一個“苦”字幾乎涵蓋了整部文學史中的離愁別恨。
征婦的哀愁可能是最俠骨柔情的了。遼闊的疆土需要將士去戍守,征婦們不僅要飽嚐一般思婦的相思之苦、離別之恨,還要時刻牽掛邊關丈夫的冷暖安危。在等待中,歲月侵蝕了她們的青春年華,在這無邊而長久的等待中,怨氣也不是沒有的,但這怨氣也隻能化作千古才情千古詩了: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一個吳地的女子,把繾綣相思縫進了千針萬線之中,那個遠方的征人,一定會感受到的吧。征戰不知何時能結束,那就做個美夢吧,關山難越,隻有夢裏成行。“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黃鶯怎識人心,婉轉麗音驚破年輕夫妻相聚的美夢。征夫戍邊,總有回家團聚的時候,但還有許多將士戰死在沙場,他們的妻子隻能獨守空閨,寂寞終身,“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可憐的閨中少婦啊,該怎樣度過毫無希望的餘生!中國曆史上有那麼多征戰的王朝,殉葬了多少平常女子最平凡的幸福。
唐宋時,有個規定,古代丈夫離家,或征戰,或行役,天氣轉涼時,妻子就要給丈夫寄上寒衣。所以,詩詞中常有製寒衣、送征衣之類的題材。李白的詩《子夜吳歌》這樣寫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再看中唐詩人王建《送衣曲》最後兩句:“願身莫著裹衣歸,願妾不死長送衣。”征人多裹衣而歸,而思婦多等不到丈夫回來就死了。再有就是元代這首在民間流傳廣泛的《寄征衣》:
欲寄征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如果要你來猜一猜這首曲子的作者是男還是女,你可能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它出自於女子之手,同時會肯定她是一個戍邊戰士的妻子。實際上,你錯了。作者姚燧是個官運亨通的大男人,官至翰林學士承旨。這已是個很大的官了,代皇帝起草詔書,尊如天子家臣。然而借用女子的身份來吟詩作賦,在古代卻很常見。我們所熟悉的曹丕的《燕歌行》:“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表達出來的多愁善感,同樣會使我們產生錯覺。
姚燧的這首小令在元明之間廣為流傳。同是寫寄征衣,但此曲構思相當巧妙,它不是正麵寫思念,而是通過寫妻子內心的猶豫、為難,處處顯示她對丈夫愛之深、念之切。
“欲寄征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思婦到底為何為寄征衣猶豫不決呢?寄還是不寄?她茫然無措,非常矛盾。冬天到了,妻子想到丈夫,自然欲寄寒衣,但寄了征衣,又擔心他穿了征衣不回家,畢竟多年天各一方,杳無音訊;這樣一想,與其寄,不如不寄。再一轉念,若不寄,丈夫不就會衣薄被單忍饑受凍了嗎?
“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真是寄也難,不寄也難。征衣在手,她左思右想,輾轉躊躇。寄與不寄間,真叫這位日夜癡癡盼望夫君早歸的婦人感到千萬難。這句話把思婦對征人的思念和關切之情表現得非常細膩貼切,寫得生動而幽怨。她非常牽掛他,她也非常痛苦,這便是天下思婦最真實的內心。
妻子在那兒犯難,我們仔細想想,丈夫的遲歸與否,和他妻子的征衣有關係嗎?回答是不肯定的。丈夫從軍打仗,自然要受軍規的管製和約束,就算是天氣寒冷、缺少衣物,他也不能因此擅自離去,否則就會受到軍法處置。但妻子卻把“寄不寄征衣”和“丈夫遲不遲歸”聯係在了一起,因而在心裏千思萬想。
但是,我們能對這位妻子有一絲一毫的責備嗎?不能!因為妻子對丈夫的思念自成一個世界,其他東西與此何幹!妻子掛念的是丈夫的“寒與不寒”、“歸與不歸”,軍規戒律自然無暇去想,所以,妻子因小小的衣物而陷入為難之境的描寫不就更顯得情切動人嗎?
這首曲中,少婦的千般情萬般愛凝結在征衣上。她愛丈夫,愛得真切;想丈夫,想到發癡;疼丈夫,疼得入微,這份刻骨銘心的牽掛,這一腔柔情化做欲罷不能的相思,才真正是難得的!
此曲全以思婦的口吻寫出,運用了回環手法,反複出現“君衣”、“寄”,這樣的詩句還可以找出許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李白)、“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杜甫)、“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盧照鄰)、“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張九齡)。此曲作者沒用任何華麗的詞語修飾,而是以淺白的口語把少婦思念與體貼丈夫的心情表達得極其委曲與深刻。平平淡淡的24個字,卻把婦人心中微妙複雜的感情寫得活靈活現,柔腸百轉,頗有樂府民歌的淳厚雋永之味。文字直白,感情豐厚,平中見奇,堪稱是大家手筆,而且語言通俗,抒情真切,心理描寫細膩而真實,是難得的好作品。
瘦馬馱詩天一涯
故鄉是塑造一個人魂靈的地方,幾乎每個人念叨家鄉的時候,一是思念父母,二是思念那裏的風土人情。久居異地,久別親人,每每回憶,即使不會淚流滿麵,亦會對月長歎,夜不能眠。過年過節的時候,在異地看到家鄉的節目,即便看到歡喜處,也會笑得哭出來。所以王維才有“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感歎。家鄉,成了人們日日的回憶,叫人愁腸百轉。
誰家練杵動秋庭。那岸紗窗閃夜燈。異鄉絲鬢明朝鏡,叉多添幾處星。露華零梧葉無聲。金穀園中夢,玉門關外情,涼月三更。
——喬吉《水仙子·若川秋夕聞砧》
此曲是喬吉行經若川時所作。他落腳若川時正是秋夜,本來應該是夜深人靜,卻隱約聽到陣陣的搗衣聲音。古人的衣物是由絲麻等物編織而成,需要用搗衣木將織物砸軟,就像現代的牛仔褲需要水磨一樣,越是經過錘煉,衣物會越發柔軟貼身。喬吉順著搗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見一戶人家的燈還沒有熄滅,透過窗子映出裏麵女人孤獨的幹活身影。他猜測也許女人的親人去了遠方,她思念得睡不著,唯有搗衣消遣,在忙碌中驅除愁苦。
想到這裏,喬吉不由得感同身受,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想到了李白的那句“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拿起軒窗邊的鏡子,發現自己兩鬢昏黃,零星地出現了幾點白芒,讓他感覺自己又老了幾歲。想到自己多年行走江湖,已然老得如此之快,那家人豈不是……不敢再這樣想下去。正當此時,一葉梧桐在身邊飄落,幹枯的剪影被月光映在土地上,夢幻中令作者似乎做起了“金穀園中夢”。
金穀園是晉代石崇宴客聚會之地,經常在那裏大擺家宴,彙集當時的文豪“二十四友”等,一起吟詩作對,好不快活。就連李白都曾希望造一個相同的金穀園以供朋友、親人聚會。其實不但李白有這個想法,喬吉也希望能擁有一個金穀園,因為他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家人和朋友了。
想到金穀園的喬吉忽然又憶起了“李白夜度玉門關”的典故。李白路過玉門關時曾寫下《子夜吳歌》,是專為丈夫出關打仗的思婦所寫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李自在《子夜吳歌》也用到了搗衣的情景,與喬吉的《水仙子·若川秋夕聞砧》中提到的搗衣聲相映成趣,難怪喬吉會在曲尾引出此典。
“曲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在冰冷的月華洗禮下,喬吉的思舊情緒越發濃烈。遂告別了搗衣與涼夜,輾轉向家鄉的方向行去。
瘦馬馱詩天一涯,倦鳥呼愁村數家。撲頭飛柳花.與人添鬢華。
——喬吉《憑闌人·金陵道中》
在窮遊天涯之後,喬吉路過金陵古道,再湧思鄉念頭,忍不住寫下了這曲《憑闌人》。“古道西風瘦馬”是古人詞曲中常用作烘托背景氣氛的媒介,喬吉的曲子也不例外。不過,“瘦馬馱詩”不是指喬吉,而是唐代詩人李賀。被譽為“詩鬼”的李賀本是唐宗室鄭王李亮的後裔,雖家道中落,依然飽讀詩書,得了功名,怎知道遭人毀謗,不能舉進士。從天堂一下子被打入地獄,令李賀大受打擊,便在外流浪。他有個習慣,騎著一頭毛驢,背著一個破皮囊,見到什麼新鮮事物就賦詩一首,丟人囊中。他的詩集就這樣不知不覺累積而成,“瘦馬馱詩”的典故也就名聲在外了。
元代之後的學者研究過喬吉與李賀的經曆,稱二人的遭遇格外相似,元人鍾嗣成在《錄鬼簿》中形容喬吉:“平生湖海少知音,幾曲宮商大用心。百年光景還爭甚?空贏得,雪鬢侵,跨仙禽,路繞雲深。”意思是說喬吉一生當中難遇知己,費盡心思做文章,隻為得到有識之士的賞識。然而人已到老,得到的隻是兩鬢斑白,所能做的隻有退隱江湖。鍾嗣成對喬吉的評斷的確是中肯的。
喬吉的餘生過著如同李賀一般的流浪生活,他在行走多年之後,最終還是受不住想家的煎熬,生出倦鳥歸鄉、狐死向丘的意念。他到了金陵附近,眼看離老家杭州不遠,再看到幾隻倦鳥向附近村子飛去,便忍不住傷情起來。在這曲小小的《憑闌人》裏,前半段喬吉借李賀自比身世,借倦鳥說自己的歸鄉情切;後半段則是完全化為對自己的憐惜,感慨自己的青春年華就這樣逝去了。激起他感慨時光流逝的便是那漫天飛舞的柳花。
晚春的柳樹該生葉了,殘存的柳絮迎風撲麵,沾在兩鬢,如同自己的生命已經垂暮,卻還獨身在外,實在太過孤獨了。此時喬吉並未至晚年,不過華發早生,而柳絮掛在兩鬢上顯得他更加蒼老,內心倍覺淒惶。多少豪雄,幾許消沉
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冠宜掛。
那裏也能言陸賈?那裏也良謀子牙?那裏也豪氣張華?
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
——白樸《慶東原》
這是雜劇大家白樸的信手拈來之作,他曲中的主人公淺笑晏晏,勸世人忘掉憂傷,將忘憂、含笑二草帶在身邊,告別悲傷的苦難。文辭看似淺顯,實則意境深遠。
人世的各種動蕩,令諸多世人想拋卻各種煩惱,消除自己苦難的記憶。曲中抱著忘憂、含笑草的人,是眾生的化身,同時也是白樸自身的寫照。他想借兩種植株背後的內涵來奉勸世人,把什麼功名利祿都拋卻,因為它們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
白樸甚是怕自己的奉勸不能打動人們追逐名利的心,便以許多因求名而變得不幸的古人來作證。他舉了漢代能言善辯的陸賈、西周足智多謀的薑子牙、文韜武略的東晉大臣張華,這些大名鼎鼎的古人都遭遇被放逐遠方的命運,是非功過不被帝王記著,反而成了漁樵茶餘飯後的聊天內容。古人尚且如此,更別說我輩閑中人了。
白樸的感歎不無道理。元王朝朝政黑暗,讓身在官場的人心灰意冷,過去那些直到功成才打算身退的人,大多數沒有好下場,非死即傷,因此何必留戀官場?不如看開,不想是非功名。《慶東原》中的寥寥幾語,言辭看似輕鬆灑脫,事實上曲人本身並不輕鬆。元王朝的大多數曲人,都如白樸一樣,對命途多舛發出許多牢騷,不乏名家之輩,例如喬吉。
曲人喬吉很善於寫才子佳人、風流韻事,他是寫這方麵雜劇的專家,但因長年的漂泊生活所苦,在政治上又屢不得誌,忍不住發出“多少豪雄,幾許消沉”之語。
江南倦客登臨,多少豪雄,幾許消沉。今日何堪,買田陽羨,掛劍長林。
霞縷爛誰家畫錦,月鉤橫故國丹心。窗影燈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喬吉《折桂令·毗陵晚眺》
喬吉喜歡自稱“倦客”,在這首散曲《折桂令·毗陵晚眺》中,首句便自訴身份是“江南倦客”。他的一生落拓江湖,縱有千秋之誌,卻始終得不到功名。曾經的書生意氣沒了,雄心壯誌也沒了,都化作對生活的厭倦、對官場是非的看輕。想當年,蘇軾縱橫官場幾十年,三起三落,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於是拋卻一切,在陽羨買了塊田,過起田園生活。喬吉在曲中提到“買田陽羨”,指的便是蘇東坡的經曆,也借此來比喻自己想要歸隱的心意。與此同時,他也以“掛劍長林”來形容自己對世俗厭倦,欲超脫其外的感慨。
徐遜是晉朝的一介小官,因看透了仕途的險惡,突然覺得生活沒有樂趣,收拾收拾包袱求仙問道去了。有人說徐遜成了仙,每每到人間神遊的時候就來到艾城鎮(今江西南昌附近)的冷水觀,習慣把佩劍掛在觀內的一棵鬆樹上,再訪問人世。
徐遜曆盡了渺渺征途,走過漠漠平林,疊疊高山,看過滾滾長江東逝。見慣了寒雲慘霧,受盡了苦雨淒風,知道了汲汲營營不現實,到頭來黃粱夢一場。徐遜看淡了現實的玄機,所以清楚地認清功名利祿不值得留戀。喬吉在詩中用“掛劍長林”的寓意,大概因為徐遜拋卻功名、遠離塵俗正是喬吉所要追求的。
喬吉的人生經曆比蘇軾、徐遜還不得誌,他連個芝麻小官的官印都沒見過,如何能不成為官場倦客?而且,喬吉的命不好,成不了徐遜那般的“仙”,隻有睡時對著“窗影燈深”,覺得自己的生命之燈即將要熄火,人生還沒過得如何,仿佛便要被山鬼勾去了魂兒。
喬吉自詡文壇英雄,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可英雄消沉,變得貪生怕死,還稱得上英雄嗎?人生過得如此,的確悲哀。數十年如夢一場,對紅塵一笑置之,不怕風雨飄搖,因為比風雨更自在的是人的心。喬吉當該像白樸一樣,不再因成為官場倦客才選擇放開,應早早地抱著忘憂、含笑二草,打開心扉,才活得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