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未嚐窮人苦,安知世人貧(1 / 3)

感天動地竇娥冤

《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蹠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

由於元朝采取了極其殘酷的種族壓迫政策,民族矛盾十分尖銳。官府的腐敗,高利貸的盤剝,社會潑皮的危害處處皆是……官府胡作非為,根本不講法律,不分是非。所以元朝社會一時間產生了多樁冤案,而竇娥的冤案也成了當時社會所有冤案的典型代表。《竇娥冤》是關漢卿的代表作,也是中國戲劇史上最偉大的悲劇。

《竇娥冤》是在民間傳說(東海孝婦的故事,見於劉向《說苑》)的基礎上寫成的,關漢卿緊緊扣住了元代的社會現實,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元蒙統治下中國社會極端黑暗、極端殘酷、極端混亂的悲劇時代,它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富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偉大的女性形象。其劇情大致如下:

竇娥滿十五歲那年,已是肌豐冰雪、蓮臉生春的俏麗姑娘,大她三歲的蔡文也已文章有成,知書達理,兩個人恰似天生的一對。於是,就由蔡婆婆做主,給蔡文和竇娥完了婚。小夫妻本來就是青梅竹馬、親如兄妹地一起生活,婚後更是相敬如賓,孝順老母,舉家終年笑聲不歇。

大比之年,蔡文要進京趕考,老母、少婦皆不能相陪,隻好約請鄰人張曲做伴。這張曲從小喪父,不讀詩書,性如野馬,加之他生就一副長長的驢臉兒,當地人沒有一個喊他的名字,都叫他“張驢兒”。誰知這張驢兒心地歹毒,早就想把貌美賢惠的竇娥占為己有,隻恨無機會可乘。他做夢也想不到蔡家會約他為伴進京,不由暗自歡喜,一邊假獻殷勤,一邊另打主意。進京途中,蔡文求取功名心切,端坐船頭對月夜讀。張驢兒一會兒端茶,一會兒送水,半夜過後,他趁蔡文倦怠,猛然將其推落水中,用謊話騙過艄公,自己悄悄回到山陽,擠出眼淚向蔡家婆媳哭訴說:“蔡相公捧書夜讀,打盹跌落河中,風大浪急,黑更半夜,自己勢單力薄,無力相救,隻帶回他的書箱、包裹和盤纏。”說罷放聲大哭,蔡家婆媳一聽,如雷轟頂,痛不欲生,望著張驢兒捧上來的銀兩盤費和他那痛哭悲哀的樣子,心中並沒有生疑,隻是自歎命苦,望北啼哭。

過了一段時間,張驢兒見他第一步得手,便進一步向蔡家婆媳大獻殷勤,並不時挑逗竇娥。無奈竇娥心堅如鐵,執意不從,又礙著蔡婆婆的麵,不敢放肆。於是張驢兒竟把蔡婆婆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就又想出了一個歪點子:先把蔡婆婆毒死,最後對付竇娥。一天,蔡婆婆生病,竇娥迫於生計要出去做點小生意養家糊口,就囑咐鄰居張媽(張驢兒的母親)來照看一下婆婆,張驢兒見時機已到,偷偷買回砒霜,趁母親給蔡婆婆送飯之機下毒。然而事有湊巧,張驢兒放藥的那碗飯,反被他自己的母親端錯碗誤吃了。欲害蔡婆婆不成反而把母親害死,張驢兒仍不知悔悟,繼而再生歹心。他跑到州衙鳴冤告狀,反誣蔡家婆媳毒害了他的母親。

楚州知府是個貪贓枉法的貪官,背地裏被張驢兒用錢買通了,把竇娥抓到公堂訊問,不問青紅皂白,就將竇娥一頓嚴刑拷打,但竇娥堅決不招供。知府知道竇娥待她婆婆很孝順,就當著竇娥的麵要拷打蔡婆婆。可憐老人本來就體弱多病,加之高齡喪子的折磨,哪裏還經得起如狼似虎的棍棒酷刑,那悲慘的叫聲驚天動地,聞者無不淚下。竇娥恐年邁婆母命喪黃泉,長歎一聲,違心地承認張媽是她一人所害,與婆婆無關。於是知府當堂釋放了蔡婆婆,將竇娥長枷重鎖關入死囚牢。

知府把竇娥屈打成招,定了死罪,把她押到刑場去處死。行刑那天,正值農曆六月初六,本該是一年之中最熱的天氣,但竇娥一路呼冤,感天動地,路人無不為之動容,一時楚州城裏淚如雨下。在臨刑的時候,她又向天發出三樁誓願:“一要刀過頭落,一腔熱血全濺在白練上;二要天降大雪,遮蓋她的屍體;三要讓楚州大旱3年。”竇娥的誓願居然感動了天地。那時候,正是6月大伏天氣,竇娥被殺之後,霎時天昏地暗,大雪紛飛;陡起狂風,刮得天昏地暗。恰逢巡案官船路過,凍得巡案大人在艙中發抖,因驚其怪,令停船登岸。幾經周折,最終問明案情。知府去職問斬,罪大惡極的張驢兒淩遲處死,洗了竇娥之冤。

本文選評的第三折,是全劇矛盾衝突的高潮部分,寫竇娥被押赴刑場殺害的悲慘情景,也揭露了元代吏治的腐敗殘酷,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黑暗,歌頌了竇娥的善良心靈和反抗精神。

其中《滾繡球》一曲,唱出了竇娥血淚的控訴。

竇娥的這一番話說得痛快淋漓。她將一腔怒火傾向天地,是很正常的情緒反應。天地指的是封建秩序,竇娥實則是罵當時的封建秩序。她的唱詞引起人們對封建社會的現實秩序與傳統觀念的懷疑,並把竇娥悲劇的意義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其中也揭示了中國封建社會一個曆久不變的不公平現象:“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為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對於這種現象,最早抒發憤慨的是司馬遷。他在《史記·伯夷列傳》中曾說:“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這也是說,為善不得好報,為惡反而富貴壽考。

這一曲對當時的黑暗社會做了相當深刻的概括,是竇娥以生命換來的對現實的清醒認識,是對正義得不到伸張的現實的控訴、抗議,是對封建法製、封建秩序的否定,也是她的反抗精神的集中表現。唱詞抒情性強,反複渲染人物感情。樸素的本色,貼合人物處境和性格。

竇娥一方麵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恪守封建婦道、善良的女性,可是無情的命運卻一次又一次地給予她沉重的打擊,使其性格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她由一個善良的弱女子,一步步發展為以生命控訴封建社會的壯烈的女性。在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的現實生活中,無聲無息的屈死者成千上萬。竇娥,作為一個藝術形象,是在發出了悲憤壯烈的三誓之後而死的,這裏顯示了中華民族的婦女雖然遭受了千百年的壓抑,依然敢於抗爭的精神。

《竇娥冤》是一部現實主義悲劇,但卻也有著極其浪漫的色彩。一處在刑場上,竇娥指天問地,發下三樁誓願:血濺白練、6月飛雪、3年大旱,後來實現。二處在竇天章為女兒洗刷沉冤,竇娥的鬼魂與張驢兒當庭對質。在當時黑暗的社會環境下,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冤案不勝枚舉,作者借助超自然的力量來平息人們心中的苦怨。從另一角度講,活生生的人要依靠鬼魂來找到出路,是更深層次的悲劇。作品在藝術上,體現出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風格的融合。作品用豐富的想象和大膽的誇張,設計超現實的情節,顯示出正義的強大力量,寄托了作者鮮明的愛憎,反映了廣大人民伸張正義、懲治邪惡的願望。

望西都,意躊躇

元文宗天曆二年(1329年),關中(今陝西)大旱,災民一片,朝廷甚為焦急,不知道派誰下去抗旱救災比較合適。苦悶之時,文宗和一位賞識張養浩的大臣說起此事,大臣思索半晌,說道:“此任張養浩最合適也。”“怎講?”文宗當即回問。

“張大人在任期間,為官清廉,善理政事,對平民百姓關愛有加。上至朝廷大員,下至黎民百姓,讚譽之聲絡繹不絕。自任禮部尚書後辭職歸隱,您曾七次讓他回來繼續任官,都被婉言謝絕。另外按照我平時對他的了解,此等關乎百姓民生疾苦的大事,他不會不聞不問。關鍵時刻,您怎就忘記他了呢?”

文宗恍然大悟:“你說的是。這正好是個讓他複出任官的機會,我想這倔脾氣的張養浩這次總不會推辭了吧。每每總是將百姓放在第一位的他,怎麼就能看著饑餓的關中災民不聞不問?”

談話剛剛結束,內監傳話:張養浩張大人門外等候晉見。

見到張養浩,文宗十分高興。正想談及救災赴任之事,不料他主動請求去關中。這下文宗幾天來的疲憊片刻消失殆盡,大為興奮,任命張為陝西行台中丞,前往賑災。家中之事等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張養浩就帶著簡單的行李出發了。陝西路途遙遠,其中之辛苦自不必說。然而他忘記了身體之苦,一直勤政憂民的他,看到災難之情形早已超過想象,幾乎達到“饑民相食”的地步。一路上“遇饑者則賑之,死者則葬之”。他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法,因此一直憂心忡忡,時常髒腑俱痛。

這已不知是離開大都的第幾個月,已西行至潼關。張養浩才發現原來此地是自古兵家必爭的險要關隘處,向前就到了古都西安。此時,他思緒萬千。於是他命隨從人員就地休息,自己一個人去看看周圍情景,排遣心中的抑鬱。

潼關東有崤山,北靠中條,西接華嶽三峰。華山的峰巒相連,如四麵八方聚攏而來,黃河的波濤洪流如雄獅怒吼,震地撼天,凶險的潼關安靜地躺在華山黃河之間。

遙望著長安城,張養浩心中波瀾起伏。前方古都,“宮闕萬間”隨著王朝更迭修了又毀、毀了又修;身後,元朝又在新的都城大興土木,修起了“宮闕萬間”。曆代帝王賴以奪天下、修“宮闕”的百姓,卻始終擺脫不了苦難。一朝興起,百姓要受苦。一朝滅亡,百姓還是受苦。

這叫什麼天下?到任陝西行台中丞之後,他就寫下了著名的《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本篇堪稱元散曲中的珍品,曆來廣為傳頌。從結構上看,全曲可分為三層。前三句為第一層,寫潼關的山、河形勢之勝。“峰巒如聚,波濤如怒”二句,恰如石破天驚一般,氣勢磅礴,蒼莽雄渾。“峰巒”,指潼關周圍的眾多山峰。潼關北有中條山,東有崤山,西南更有華山諸峰,“如聚”二字,形象地表現出群山萬壑拱衛潼關的崢嶸氣勢,並賦予峰巒以強大的意誌和威力。“波濤”,指潼關腳下的黃河,黃河從潼關北麵的龍門直瀉而來,本是向南而去,可在此突然一折,滾滾向東。“如怒”二字,奪魂追魄地表現出黃河澎湃洶湧、奔騰咆哮之狀,它不僅賦予了大河以情感和脾性,同時也隱隱反映了作者內心情感的激烈動蕩。緊接著,“山河表裏潼關路”一句,總括山、河,點明潼關地勢的險要。這一句言潼關外有黃河,內有華山,誠可謂虎踞龍盤,險要無比。“山河表裏”,語出《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表裏山河,必無害也。”這三句都是詩人行進在“潼關路”上所見之景,但潼關畢竟隻是作者路過之處,而不是此行的目的地,作者內心所係的是潼關以內的“西都”長安,是整個關中的百萬饑民。所以,作者極寫潼關之險,都是為後文的西都作鋪墊,是為了凸顯長安更為重要的地位和曾經無與倫比的顯赫。

“望西都”等四句是第二層,寫由潼關所引發的懷古之情。“望西都,意躊躇”,是說作者站在潼關遙望西都,一時心潮起伏,惆悵萬端,頓覺腳步沉重,前路多艱。“西都”,指長安(今西安),赫赫有名的漢唐帝國均建都於此,秦都鹹陽也在附近。如果將眼光放得更遠,那麼,在以長安為中心的整個關中地區,還有西周、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等多個王朝的都城,都可以稱為“西都”。這些西都有黃河、華山、潼關作為屏障,曾經是物華天寶,強盛一時,可是如今何在呢?潼關依然雄偉險峻,可是西都呢?曆史上的西都早已是風流雲散了,而如今的西都也應是滿目瘡痍吧?念及於此,作者自然是心難平、“意躊躇”了。“躊躇”,原指猶豫不決、徘徊不前,這裏指思緒千回百轉、起伏不寧。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二句,對“意躊躇”的內容和原因作了進一步的補充。“經行”,可作經營理解,“經行處”,指長安。自秦漢以來,直至元代,在前後約一千五百年的歲月裏,長安見證了不知多少王朝的興衰,又不知有多少的宮殿苑囿在這塊血火交融的土地上建起和毀滅,當漢朝建立的時候,秦朝的鹹陽宮、阿房宮等“宮闕萬間”早已灰飛煙滅。當唐朝建都長安時,漢代的長樂宮、未央宮等等又早隻剩下一些斷壁殘垣而已。在詩人所處的元代,唐代那雄偉富麗的大明宮、華清宮等等萬間宮闕,如今也都化作了一堆堆焦土。這無數宮闕的興毀存廢,不知耗費了多少的財富和血汗,又不知埋葬了多少無辜的黎民百姓,想到這些,怎能不令詩人百感交集、傷心無限?

最後四句為第三層,寫作者懷古後的感慨和感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四句緊承“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而來,要知道,作者的“傷心”並非僅為吊古而生,而是悲痛於曆代百姓的深重苦難。更重要的是,作者還想到了自己肩負的千鈞重擔,還想到了目前忍饑挨餓、困疲交加的三輔民眾,正是(也隻有)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詩人才能寫出如此震古爍今的詩句。若不是張養浩,不是一個心懷兼濟之誌並用生命來踐履儒家民本思想的知識分子,是決不可能寫出如此輝煌厚重的詩篇的!

這首散曲將寫景、懷古、抒情三者緊密結合,氣勢雄渾,情感深摯,充溢著作者心憂黎元的崇高情懷。作者以深邃的曆史眼光,看到百姓在興亡之際所付出的沉重代價,發前人未發之言,結尾的感悟既有深厚的曆史感,又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具有驚心動魄的感人力量,可謂元曲的壓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