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2)

顏太妃凝視著自己麵前這個已經不惑之年的男人。

龍冠麟目,長眉入鬢,他的麵容上有淡淡的愁悴,但仍有昔年相貌堂堂,端正少年的影子。顏太妃算不上看著他長大,因為太妃隻大他八歲有餘。在她亭亭玉立十五歲,寵冠後宮的時候:年少喪母無人照拂的薑王子衝,牽著他隻有四歲大的弟弟寧王子允,恭恭敬敬地來到了她的寢宮外,他的聲音還有些奶聲奶調,卻說了一個令她動容的詞。

子衝拉著弟弟的手,跪在她這位十五歲的貴妃麵前,恭恭敬敬地喊她“阿娘。”

他們自願當她恩寵的裝飾品,來妝點她華美卻空蕩的寢宮,讓她烏發上美好的珠玉生輝昂然。而她滿懷欣喜,將這兩個不屬於自己的皇子,擁入她溫柔母性的懷中。她這輩子都沒有過自己的孩子,也不是很懂如何照料一個已經有自己想法的少年,於是她把這兩個孩子當做弟弟來照顧。

後來眼看這兩兄弟相繼登上皇位,同室操戈。當內侍稟報賀仙宮政變,賀仙帝子允被殺。她居在暖風宮中品茶,一言未發。而薑王子衝一身戎裝,手握天子寶劍,渾身浴滿胞弟鮮血,坦然自若地進入她的殿堂,單膝跪拜擺出了一副孝子的道行:“恭迎太妃阿娘,入住長壽宮。”

“不,我哪兒都不去。”她當時是這麼回答的,“長壽宮是乃曆來太後所居,不妥。而哀家的暖風宮正好。”

事後,她在東極宮最僻靜角落裏,聽著最喧鬧的流言。

政變之後的第七日,新帝揪著弟妹桑皇後的那頭光澤可鑒的長發,把她從賀仙宮拖到了正陽殿。羅翠、釵頭、玉花鈿,每一件都散發著沁脾柔媚的美人香,而這些華貴美麗的首飾萎靡在地,叮叮當當散落一室,一直通向那象征大統的正陽。

仿佛這些首飾是賀仙帝臨死前未曾流盡的怨血。

事後侍奉近側的宮女們蜚語不止,說桑皇後的咒罵一夜未停。而九個月後,桑皇後在賀仙宮裏生下了一個不足月的孩子。

當顏太妃驚慌失措趕到賀仙宮的時候,她險些被自己華繞的衣裙絆了一跤,她氣喘籲籲趕到四百多層台階的賀仙宮內,幾乎力竭虛脫。桑氏已然香消玉殞。而子衝正遲疑著,漸漸下定主意,朝那個繈褓裏可能是自己兒子,也有可能是自己侄子的嬰兒揮舞起了天子寶劍——

“不!不!”她那時尖叫著,想也沒想撲向了那個繈褓……

眼前的這個君王,並沒有當年剛篡權時那麼意氣風發。

顏太妃自嘲一笑。她伸出手,向皇帝展示她手掌心中的一條疤痕:這條疤痕的曆史很古老了,已經褪去了所有的褐色血跡,隻留下一道淡淡的白影。

這是她當時攔住砍向那個孩子的寶劍時,留下的一個憑證。

皇帝深吸一口氣:“他並不是足月生的!”

“這個問題你不該來問我。”太妃回答,“桑儀是誰的孩子,陛下自己清楚。桑氏第一次侍奉你的時候,可不是在桑儀出生的九個月前而已。”

皇帝突然站起身來,他本來是坐在太妃床邊殷勤侍奉的,此刻仿佛翻了臉。他怒道:“朕不清楚!若說他是我的,可他像極了子允!這根本不是我的骨血,桑氏那賤人竟敢誆朕!”

顏太妃冷笑一聲:“那鄭王子孤熙像你否?”

皇帝被她攔腰而來的一句話抑製住了怒氣,他站在原地,眯起眼睛凝視著顏太妃再次端起的茶。

這一次她端得很穩。

“阿熙哪兒都像你。長相、脾性、喜好。”顏太妃握著茶盞,輕描一句:“就連私藏國璽,侵占賀仙,劍指西域這些大事,每一件都像陛下你能做得的。隻不過,你有七個兒子,卻隻有一個像你。難不成這剩下的其餘都非陛下龍裔?”

“你也該慶幸,多虧你剩下的皇子裏,一個像你的都沒有。”顏太妃看著對方漸漸不豫的麵色,坦然道,“若再出一個和陛下作為一模一樣的兒子。恐怕這東極宮,又要重唱那一折《賀仙大悲》。”

從酉時到亥時初,龍輦金車一直都停留在暖風宮外。

等到夜已微風起,女侍送盈燈。報時的鼓樓敲打了亥刻的點鍾,君王才疲憊地從暖風宮走出。

他踩著宮磚上零落一地的白清桂,神情複雜。皇帝一言未發,拒絕了內侍的殷勤,直接乘坐著龍車回到了他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正陽殿。等待著婀娜美麗的宮妃們寬衣解帶,露出如白瓷般細膩,或如脂玉般柔潤的肌膚,伺候他躺上那讓無數人發瘋發狂的龍床。

在擁著美人腰就寢之前,皇帝穿著龍紋睡袍,他飛揚起來的眉毛也遮擋不住眼底的冷意,他朝著自己的近侍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他吩咐道:“去告誡守衛:明日罷朝。且從卯時開始嚴禁宮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唯有一人,辰時之前你需宣他入宮見朕。”

內侍低著頭,讓自己的視線不去觸及天顏,他問了一句:“小臣明了。隻是陛下要宣何人?”

美人已經拉好了柔曼的簾,熄滅了除床頭宮燈外所有的蠟燭,等待著君王擁她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