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談夢
——吳組緗
我常常想寫點小小文章來記敘我的夢。我差不多每晚都有夢。有時一夜兩三起,有時雜碎模糊,簡直點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這樣的可觀,而在內質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數幾個經常做的而外,內容大多希奇怪誕,極盡變化;而且又有一個統一的風格,就是把自己表現得非常怯弱,苦惱。總之是極不愉快。我每次醒過來,把夢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驚訝:我想我怎麼竟又做出這樣的一個夢!自己暗暗慚愧,覺得有點膩煩。
現在這些夢大般都已經記不得了。但因一則腦裏還有依稀的殘留印象可考,二則我每晚仍舊繼續著在做,所以我現在還能勉強說得出一個大概。我粗粗歸了一歸類,其中大約還有幾個細目。
一種是頗有點驚險的。普通這類夢有一個俗套:比如不知道在那裏,忽然覺得腳下一空,從高處跌到黑洞裏,嚇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驚醒。這樣子的夢,既無所謂頭;又因立刻驚醒,所以也沒尾,隻是突如其來的一跳就完。做法相當的精警,但究竟不脫窠臼。我現在還記得另外兩個夢,也是應該歸入這一類的。一個是獨自在外麵遊玩,忽然聽見頭頂上有嗶嗶叭叭的爆炸聲。抬頭一看,滿天飛舞著大塊石條。那石條有的從極高,高到不可見的雲端裏落下來,有的是從遠處橫刺裏飛過來,一麵飛舞,一麵大聲地炸裂。同時眼前映滿可怕的紅光,耳裏又響起敲銅盆的聲音——足足像有一千隻銅盆在敲。這時定睛看,天上有幾百個太陽在急劇地竄跳,每一個都紅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條石塊碰軋著。一碰軋,就訇然大響,望地上掉落。我抱住頭,想跑;一看腳下,嗬呀,不得了!原來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經開始溶解,一塊塊地在水麵飄浮,湧流。我站的那一塊原有桌麵那麼大,可是霎眼之間就已裂開。我站不住這一塊,就連忙跳上另一塊。如此慌張地來去蹦跳,毫無辦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裏,頭痛得要炸裂,腳下已經一點氣力都沒有,支撐不住,一滑就跌到水裏。還有一個是前天晚上剛做的,也是在郊外遊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舉行“皮克匿克”似的。我們大聲地說笑,吃東西,好不熱鬧。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來,空氣驟然轉變得嚴肅可怖。我起初沒覺得,口裏還是不住說話。在我對麵的一位朋友瞪著懼怕的眼珠,對我搖手。我這才知道我們是在一個廣漠的荒郊上,滿郊滿野無處不是成群結隊地走動著各種碩大凶惡的野獸。我們的身邊已經圍滿這類野獸,其中有象那麼大的獅子,有象那麼大的老虎,有汽車那麼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們一個個對我們蹲著,舔舌頭,眨眼睛。其時蹲在我身邊的一隻大老虎就慢慢站起來,張開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頭,先在我的腮巴上舔了一下,而後,大吼一聲。我心裏明白它要做什麼了,等它第二次對我的腦袋張口時,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裏。它把舌頭嘴巴舔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會,重又張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張一吐,一張一吐,漸漸我口裏已經幹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羅唾沫。心裏有點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說:“你囫圇跳到它肚裏去”我想這倒是辦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幫著我推了一把,我這才覺得是在老虎肚裏了。其時胸口十分窒悶,渾身大癢,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隻在水裏浸透的泥菩薩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這個夢,驚險中滲和一點詼諧,所以是另備一格的。
一種是屬於恐怖一類的,這類夢我做得最多,可惜現在都已說不完全,隻能就記得住的約略說一兩個。一個是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獨自走到屋後的倉房裏去玩。這倉房隻在秋季收稻的時候熱鬧一番。過後就用一把上鏽的大鐵鎖鎖上,不再有人去走動,隻任耗子黃鼠狼之類去做世界了。我夢裏的這倉房,就正在鎖著的時候。我不知為什麼要走上去推那鎖著的門,那門忽然大開,從裏麵摔出許多亂石瓦礫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腳布和紅肚兜之類。東西摔出,門也隨即關上。四麵一看,闃無人跡,一時嚇得想哭。那門忽又大開,又是一些女人的褻衣和瓦礫摔將出來;摔罷,門又重新關上。……此夢當時很複雜,但現在記得的隻這一個大概而已。另一個記得稍稍詳細一點。是說自己在一座古廟裏遊玩。廟裏有許多人在燒香,雜遝不堪,我背著手走來走去,忽然看見神龕裏一個金臉菩薩把舌頭一伸,對我做一個鬼臉,隨即恢複原狀。我嚇了一跳,趕緊要把這個秘密告訴那些燒香的人。一看,剛才燒香的那些人,並不是人,原來都是菩薩,已經一個個沉著臉,瞪著眼,一點都不動了。我發現這廟裏除我而外,並沒第二個人,大吃一驚,拉開腳就往外跑。然而外麵山門兩旁也都站著高大可怕的菩薩,有的像是四大金剛,有的像是黑白無常,有的像是鍾馗,聞太師。他們正在互相談著話,嗓子極其粗亮,像打銅鑼一般;看見我,大家立刻停止談話,停住動作,恢複菩薩的模樣。我看看他們那高大可怕的身體,自覺自己的渺小。心裏又知道他們種種的詭詐,無非都在對付我一個人。醒過來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