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白晝小睡,夢到自己在一條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裏忽然跳出一隻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愛。它看見我,立即遊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嗬癢。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裏覺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點氣力都沒有。還有幾個經常做的夢,其一是飛在半空中,身體平伏,如遊水的姿勢。飛得老是像牆頭那麼高,心裏極想飛得再高一點,可是渾身酥軟乏力,兩條腿尤其像是麵粉做成的一般,沒法再望上飛,覺得說不出的苦惱急悶。另一個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覺得有個東西壓在胸口,渾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這兩種夢和那“小哈叭狗嗬癢”我覺得都屬一類。胸口受壓,是完全使人苦悶難過的;飛在空中的一種,逍遙中含有極大的苦痛;至於那哈叭狗的一種,稍稍有點快感,然而愉快遠不及難過的成分多,而且滲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氣(那哈叭狗又可愛,又可怕,如聊齋中的年輕美女),情味比較複雜。風格雖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覺得軟癱無力,苦悶難過則是一樣的。

我在小學中學讀書的時候,最怕做算術,最喜歡下象棋。到現在算術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卻常在夢中夢到。做這類夢,有一定的時期,好比思慮過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時,一合眼便要做。夢中覺得是在課堂裏上算術,先生突然發卷子,說要考。題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沒學過的,一道也不懂。心裏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熱,鬧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夢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覺得被人將著軍。將老頭子逃到這邊,這邊“將”軍;逃到那邊,那邊“將”軍。此時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亂抓胸口,大聲叫號。這兩個氣味相同的夢我已做了多年,現在還不時要做。真是此生極大苦事。

還有一種是使人嫌惡一類的。這一類,有的是發現遍地是蛇,自己簡直無處落腳。有的是發現自己在一座極大的茅廁裏,滿牆滿壁,滿地滿板,無處不是蛆蟲,無處不是糞便,這樣的夢每逢東西吃多的時候,可以一夜連做許多個。一翻身一個,一翻身一個,直鬧得不敢再睡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現在想起來還不禁要惡心的是前幾天中秋節那晚做的一個。這個夢我實在有點不願意說,——我約略說一下罷。是在一個親戚家裏。這親戚是個四十多歲的寡婦,死去多年了。她陰沉著臉,很親熱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並不怕她。她端出一隻鍋子來,叫我吃點心。我不願意吃,但她勸得我沒奈何,隻得鉗了一筷子,吃到口裏,覺得味道不對。站起來一看,那鍋子裏是一隻白貓子,囫圇地泡在湯裏,肚皮向上,挺著眼珠已經腐爛不堪了。我覺得滿口裏沾著細毛,滿口裏是腥臭,不禁大吐。……惡……

像我這樣的人,每天過著從臥床到書桌,從書桌到臥床的呆板生活,卻能在睡夢裏得到一點不平凡的體驗,在起初我是私心竊喜的,縱然這些夢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著這樣的夢;仔細想想,又感覺得它們是多麼荒誕無稽,多麼沒有意思的時候,我就十分膩煩,膩煩得有點不能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