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運動一開始,黃胄同誌就受到“批判”。因為他的作品,家喻戶曉,他的“罪名”,也就婦孺皆知。家裏人把畫摘下來了。一天,我出去參加學習,機關的造反人員來抄家,一見黃胄的毛驢不在牆上了,就大怒,到處搜索。搜到一張畫,展開不到半截,就摔在地上了,喊:“黑畫有了!”其實,那不是毛驢,而是駱駝,真是驢唇不對馬嘴。就這樣把吳作人同誌畫的三頭駱駝牽走了,三匹小毛驢仍留在家中。

運動漸漸平息了,我想念過去的一些友人。我寫信給好多年不通音訊的彥涵同誌,問候他的起居,並請他寄給我一張畫。老朋友富於感情,他很快就寄給我那幅有名的木刻《老羊倌》,並題字用章。

我求人為這幅木刻做了一個鏡框,懸掛在我的住房的正牆當中。

不久,“四人幫”在北京舉辦了別有用心的“組畫展覽”,這是他們繼小靳莊之後發動的全國性展覽。

機關的一些領導人,要去參觀,也通知我去看看,說有車,當天可以回來。

我有十二年沒有到北京去了,很長時間也看不到美術作品,就答應了。

在路上停車休息時,同去的我的組長,輕聲對我說:“聽說彥涵的畫展出的不少哩!”我沒有答話。他這是知道我房間裏掛有彥涵的木刻,對我提出的善意警告。

到了北京美術館門前,真是和當年的小靳莊一樣,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四人幫”別無能為,但善於巧立名目,用“示眾”的方式蠱惑人心。人們像一窩蜂一樣往裏麵擁擠。這種場合,這種氣氛,我都不能適應。我進去了五分鍾,隻是看了看彥涵同誌那些作品,就聲稱頭痛,鑽到車裏去休息了。

夜晚,我們從北京趕回來,車外一片黑暗。我默默地想:彥涵同誌以其天賦之才,在政治上受壓抑多年,這次是應國家需要,出來畫些畫。他這樣努力、認真、精心地工作,是為了對人民有所貢獻,有所表現。“四人幫”如此對待藝術家的良心,就是直接侮辱了人民之心。回到家裏,我麵對著那幅木刻,更覺得它可珍貴了。上麵刻的是陝北一帶的牧羊老人,他手裏抱著一隻羊羔,身邊站立著一隻老山羊。牧羊人的呼吸,與塞外高原的風雲相通。

這幅木刻,一直懸掛著,並沒有摘下。這也是接受了多年的經驗教訓:過去,我們太怯弱了,太馴服了,這樣就助長了那些政治騙子的野心,他們以為人民都是阿鬥,可以玩弄於他們的股掌之上。幾乎把藝術整個毀滅,也幾乎把我們全部葬送。

我是好做夢的,好夢很少,經常是噩夢。有一天夜晚,我夢見我把自己畫的一幅畫,交給中學時代的美術老師,老師稱讚了我,並說要留作成績,準備展覽。

那是一幅很簡單的水墨畫:秋風敗柳,寒蟬附枝。

我很高興,歎道:我的美術,一直不及格,現在,我也有希望當個畫家了。隨後又有些害怕,就醒來了。

其實,按照弗羅依德學說,這不過是一連串零碎意識、印象的偶然的組合,就像萬花筒裏出現的景象一樣。

197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