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不如歸去”談
——卞之琳
槐花滿地,時節又近初夏了。剛才讀《大公報》文藝欄蘆焚先生的《裏門拾記》,見有一條注,解釋文中的“光棍抗鋤”曰:
即文人們叫做“不如歸去”的那種鳥。雖隻是鳥的叫聲,一種人聽了奮起耕作,一種人聽了懷春思鄉,連耳朵也竟有這樣大的差異。
覺得很有意思。“光棍抗鋤”當然就是”割麥插禾”。書本裏說布穀與杜鵑有別,不過也說很相似,則我們的話《辭源》裏或者早已把“割麥插禾”、“不如歸去”兩種鳥相混了,即使有考據癖的文人驟然間也不會分得清楚吧,所以我的意思與蘆焚先生開頭那點意思不謀而合。我想起了已經忘了的兩個心願。記得我曾經想寫一篇曆史小說,其中的核心,一個場麵,是如此:
頭上一陣鳥聲,如人言。
“割麥插禾”,農人想。
“不如歸去”,旅人想。
我想寫這篇小說是在去年此時,在日本,讀了李廣田先生的《桃園雜記》以後,李文中提起布穀,說在他的家鄉以為是叫的“光光多鋤”,令我想起了我的家鄉人仿佛說是“花好稻好”,花,讀ho,大約不是指普通的花(雖然普通的花也讀如ho),而是指棉花。稻無問題,即水稻,江鄉自然有水田。這兩種說法,與蘆焚先生的“光棍抗鋤”俱未見於典籍。典籍中有的除“布穀”、“割麥插禾”以外,還有許多,如“麥飯熟”、“脫卻布褲”、“郭公”等。而在我們的活書本裏更不知有多少花樣了。哪一天把各地的花樣搜集起來,該有如何一個大觀!不過千差萬別,都由於耳朵不同嗎?我的意思與蘆焚先生的意思在此地分道了——可是且慢,蘆焚先生的話,實際上,也等於說差別在環境,生活的環境吧。
農人在田間。旅人在道旁。
頭上一陣鳥聲,如人言。
“割麥插禾”,農人想。
“不如歸去”,旅人想。
這裏有兩個人,雖然在一處,究竟環境不同。不但如此,在我看來,即便“割麥插禾”與“不如歸去”兩種觀念,也未嚐不可以聯在一起:
春去也。見麥浪滾滾,旅人想起了多風波的江湖。你看,那邊一個農人在簷前看鐮刀哪。數千裏外自家屋後的蓬蒿有多高了?家鄉收麥早,或許莊稼人已經赤腳下水田了。唉唉,天南地北,幹什麼來著?葉落歸根,不如歸去吧。
“不如歸去”一語,不見得太“文”,尤其在古昔,更不見得不就是俗子的口頭語。即使是雅士說的我也有話可說:
當此時也,道上的過客或者是一個坐在轎子裏的官老爺,不禁想起人生一夢耳,四處奔波,所為何來?為五鬥米折腰實在犯不著,即使位居一品,在京華塵土裏五更待漏,亦何苦也!君不見那個莊稼漢倒快樂自在,坐在茅屋的門檻上,捧一碗黃粱。你聞聞看,多香!真不如回去種田好,“守拙歸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