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國家正當用途舉辦外債,原是無可厚非的事。但是一般中國人的保守思想,總認為借外債,仰外國人的鼻息,是可恥的事情,連左宗棠也不免,當時投降派反對他借外債,後世也不斷有人非議。近年來,一些曆史學家對西征借洋款作出了公正客觀的評價,說:
“他(左宗棠)排除了國內外反動勢力的幹擾,為籌措西餉作了一切的努力,終於使西征軍度過了軍餉的危機”。(董蔡時)“盡管付出了較高利息,但卻為清軍西征提供了物質保征,這與那種附加政治條件、損害國家主權的借外債,不可相提並論。”(楊東梁)“重息借外債,從經濟觀點看,當然不合算,但是,如果沒有這筆貸款,則西征軍根本不能出關,而收複新疆的大業,必將成為泡影。”(楊東梁)
有了足夠的軍餉,糧和運也有了著落,北路由歸化、包頭采糧500餘萬斤,繞道5000餘裏,運到巴裏坤;俄國人沒有失約,也果真將糧400餘萬斤運到古城。南路由肅州運到安西、哈密的糧超過1000萬斤,還有400餘萬斤也已運到古城。
士飽馬騰,是大舉出關的時候了。左宗棠於是決定將大本營向西推進2000裏,由蘭州移到肅州。光緒二年二月初八日,劉典到達蘭州,左宗棠將鎮守後方的大權交給他,商妥了各項事宜;二月廿一日,率一小隊親軍,由蘭州出發,前往肅州。當時甘中主要戰事雖已平定,但各地還時有小股回軍竄擾,左宗棠吩咐路上仍需小心。
一路曉行夜宿,一天傍晚,行程已將過半,到了一處山林茂密、有水有草的地方。左宗棠見天色已晚,下令紮營安歇。將士們經過一天的行軍,已十分疲勞,吃飽飯後,倒頭便睡。左宗棠照例是和將士們同住營帳中,他習慣早睡,到半夜三鼓,就起床治理軍書。那晚他睡下不久,聽到“篤篤”的擊柝聲由遠而近,是值勤的軍士巡夜打更。他朦朧之中,忽然披衣坐起來,靜聽了一會,立即把將領們叫來,命令連夜拔營,向前推進30裏。士兵們正在酣睡,聽到移營令,大家都有怨言,有幾名將官向左宗棠請求,是不是等天明再走。左宗棠大發脾氣,命令不許多說,趕快拔營,軍令如山,將士們知道不能違抗。於是立即收拾行裝前進。後隊離開宿營地不久,隻聽得一聲巨響,原宿營地突然沉陷,一股回兵埋伏在近處山林中,聽到聲音急忙出擊,幸而左宗棠親率部隊已開走了,隻撲了一場空。原來回軍預料到該處是清軍必經歇宿之地,挖了一個大坑,虛掩了土草木片,設了埋伏。將士們受了一場虛驚,對左宗棠未卜先知,十分佩服。將官們就請教宗棠,怎麼能知道設下埋伏的。他笑答道:“其實也很簡單,我聽到打更聲,似乎有回響,因此知道必然是地空了。”他又告知將領們:“凡事都要細心。打更是人人都聽到的,打更聲音有了變化,隻要細心聽,誰都可以聽出來,隻是許多人不去細心聽而已。”
“緩進急戰”的總戰略已經定下來了,還需要正確的戰術,所有軍事行動都必須細心、謹慎。諸葛亮一生謹慎。左宗棠常愛用的一句話是“慎之又慎”。“細心”是宗棠在軍事上取得成功的關鍵之一。其實,這也是所有事業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
光緒二年三月十三日,左宗棠到達肅州,指揮大軍出關。駐在肅州的是主力部隊劉錦棠的老湘軍,正待命出發,可是在部分官兵中產生了畏戰、厭戰、不願出關的情緒,特別是在老湘軍內。南方人來到西北,不服水土,聽說又要去新疆,一路上沙漠戈壁,飛砂走石;夏天熱氣蒸騰,冬天朔風大雪,湖南人都聞之生畏。張曜和金順兩軍是看湘軍行事,不敢打先鋒。隻有在陝北招降的董福詳部隊董宇三營和回軍精善五旗,敢作先驅,但他們也在窺察主力部隊湘軍的動靜。湘軍士氣低落,可又不能將士兵們一個一個軍法從事,隻能想辦法激勵、鼓動他們,變消極為積極。左宗棠到肅州那天,劉錦棠率部隊出城十裏迎候。他向左宗棠彙報了軍中情況,特別是士氣低落的情形。左宗棠認為這是一個大問題,就和劉綿棠密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仿照三國演義中諸葛孔明的辦法,麵授了一通機宜。
他們定下計策,劉綿棠作好了布置。於是大隊人馬這才緩緩前進,向肅州城進發。當他們經過董字營前時,忽然有一名湘軍老兵從行列中跑出來,直奔到左宗棠乘坐的大橋前,高聲大喊,隨從親兵拉他不走。宗棠當他是瘋子,不理睬他。不料隨從隊伍聽到這個老兵的話,都大吃一驚,一個個屏聲斂息,隻聽那老兵大聲喊道:
“我是老統領派來的,老統領要出關打先鋒,無衣無食,如何打仗?請宮保發給一個月滿餉,大家吃飽了,好隨老統領去打新疆。”
劉錦棠統率的湘軍原是劉鬆山的部下,劉鬆山生前受部下的愛戴,稱他為老統領,劉錦棠接任後,稱為少統領。劉鬆山戰死,湘軍作戰奮勇當先,誓為老統領報仇。他們忽然聽到老統領英魂下凡,還口口聲聲要帶隊伍去新疆打仗,士兵們又敬畏,又感動,滿腔熱血沸騰起來,行列也停止不前了。左宗棠趕忙命大家向空頂禮膜拜,向老統領致敬。
那老兵鬧了一陣,清醒過來。看他號衣是董字營勇丁,劉錦棠勸他歸隊。第二天,劉錦棠找董福詳來問:何以留下這個瘋子?董福祥說:“這個人平時好好的,在營已有五年,未犯過錯誤。不知道這次是怎麼回事?”
劉錦棠又把那個老兵找來,親自問他是怎麼回事?老兵答道:“那陣子感覺從西北吹來一陣冷風,不覺之間,老統領已到。他命令我講這番話,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
劉錦棠向左宗棠報告,左宗棠立即命全軍設祭,致尊劉鬆山,還焚化紙錢、車馬、衣服,行軍道路上火光蔽天。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兵營中又有人加油添醋,說是到肅州後,早就聽說老統領已到嘉峪關,催少統領製備寒衣萬件,準備出關。這話也不知從何而來,可是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肅然起敬。
自從老統領英魂下凡,部隊中人人磨拳擦掌,個人奮勇當先,那種畏葸不前的情緒基本消除了。左宗棠將這宗奇事,寫信告知留守蘭州的劉典,還若有其事地說:“忠壯(劉鬆山諡號)歿後,遇有大戰,必先示夢其部曲。忠義之靈,固常在也。”
天機不可泄漏,除了左宗棠、劉錦棠和那個老兵外,對他人還以保密為妥。當時的社會,上自宮廷、官僚,下至士卒、百姓,無不充滿了封建迷信思想。利用將士們對老統領的崇敬、懷念的心理,以激勵他們愛國殺敵的勇氣和決心,也是一種有效的方法。當然,這隻能是臨時、權宜之策,偶爾行之有效而已。
湘軍於是大舉出發了。譚上連、譚拔萃、餘虎恩三員將領分率部隊先行出關,劉錦棠大軍也隨之前進。玉門關外是春風不度的一片荒涼地帶,大軍行經之處,天空上常有一大群烏鴉,總有數萬隻,黑壓壓的一片,隨著部隊飛行。部隊歇息時,這大群烏鴉就在天空飛翔,呱呱鳴噪。部隊開拔,鴉群飛翔在前,似乎是作向導。土人說這裏生物稀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盛況,士兵們驚訝不已,稱之為“烏鴉兵”,認為必是老統領英靈率神兵相助,都感奮不已。
其實,烏鴉在西北荒原很難覓食。大軍經過一路上和宿營地,都留下大量食物殘屑,是烏鴉的美食。因此鴉群跟隨大軍飛翔,越集越多。行軍途中,烏鴉飛得快,似乎是在為西征軍作前導。在荒漠上空,有一大片鴉陣伴隨西征部隊,既可為士兵解寂寞,也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景色,無怪乎湘軍以為又是老統領降臨了。 大隊人馬不久到達哈密。劉錦棠命軍士將哈密的存糧先運到巴裏坤,再由巴裏坤運到古城。由哈密到巴裏坤要通過天山,巴裏坤到古城是一條重要的運輸通道。他調徐占彪進駐巴裏坤,保護這條運道,派張曜軍屯哈密,修治進軍台站,又在天山險要處樹立扶欄,以保護人馬車輛安全通過。左宗棠為此寫了一篇《天山扶欄銘》,銘曰:
“天山三十有二般,伐石貫木樹扶欄。誰其化險貽之安,嵩武上將惟桓桓。利有攸往萬口歡。恪靖銘石字龍蟠,戒毋折損毋鑽碩。光緒二年六月刊。”
大軍於是浩浩蕩蕩通過天山險阻,進入了渺無人煙的大戈壁,由董字營打前鋒。營中回兵都紛紛說:“戈壁中有巨怪,專食人畜,聽到人馬聲,就會刮起一陣颶風,頓時飛砂走石,人馬雙眼被沙礫眯住,妖怪隨風而至,會將人畜吃光的。”兵士們聽了害怕,不敢前進。將領們稟知左宗棠,宗棠大怒道:“哪來的妖魔?膽敢侵犯我的部隊嗎!隻要它敢出來,我們就開炮轟它!”他當即傳令全軍,一路鳴炮而過,妖怪並未出現。於是湘回各軍都認為左宮保天威,有神靈相助,平定新疆不在話下,士氣由此大振。
正當西征大軍克服了自身的低沉情緒,安全通過了天山險道,戰勝了戈壁“妖魔”,浩浩蕩蕩大舉出關的時候,不想朝野上下又響起了一片反對聲。投降派、妥協派以及一些“好心”的人,又紛紛出來反對,多方掣肘。反對者有些是出於妥協投降、苟且偷安的心理,有些則出於私心嫉妒,不願看到西征軍成功;至於那些“好心”的人,也認為收複新疆,談何容易?原以為左宗棠和朝廷都隻是口頭說說,虛張聲勢而已,不想大軍真的出關了。將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懸軍絕域,還要消耗東南各省巨額協餉,如此下去,民窮財盡,實在是下策。還不如李鴻章的建議,隻在幾處要地駐軍,將新疆交與阿古柏和其他民族分裂主義頭目分而治之,倒是省心得多。一些好心人看到左宗棠大膽冒進,一意孤行,也為他的安危擔心。
收複新疆是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呢?確非如此!從當時國內、國外的形勢看,那些人的顧慮重重,是有一定的理由的。中國曆代用兵新疆,從漢唐到清初葉,都是處在強盛時期,要對付的隻是比較落後的上層民族分裂分子。現在呢?國內經過20餘年的內戰,又受到西方列強的不斷侵略,割地賠款,生產遭到極大的破壞,財政凋敞,政治腐敗。西征軍深入數千裏窮荒之外,道路險阻,糧餉不繼。當時的敵人雖然是一個中亞小國,背後卻有強大的英俄帝國主義撐腰,擁有從印度運來的精良的軍火。西征部隊呢?發不出餉,有時連飯也吃不上,行軍時兵士們每人背一袋生紅薯,用它既充饑、又解渴。左宗棠為了籌糧籌餉,常常深夜繞帳傍徨,不知所措,有時愁到寢食俱廢。這樣的部隊能打勝阿古柏匪軍嗎?即使戰勝了阿古柏,後麵還有英國和俄國。如果英俄出麵,孱弱的中國怎能打得過他們呢?左宗棠對敵人也作過充分的估計,他認為:“安集延帕夏狡悍能戰,將來非數大惡戰不能結局。”“俄在外國最稱強大,戰陣與泰西大國大略相同,火器精利,亦複相似。”他的頭腦也是非常清醒的。
糧餉確實是個大問題,清朝廷雖然已命令東南各省負擔,但各省經常借口加強海防,對西征軍餉拖欠不付,積欠達二三千萬兩。至於清朝廷,雖然將全權交給左宗棠,但如西征失敗,大軍陷於進退維穀之地,清廷是決不會來分擔責任的。上諭早就說得清清楚楚:“如果各該軍逗留不前,則罪在主將。倘因糧餉不繼,致誤戎機,惟左宗棠是問。”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而淨。清朝廷雖然腐敗,但封建專製統治依然強大。慈禧太後手下殺過好些親王、大臣。如果西征失敗,等待左宗棠的將不是什麼好下場,理所當然地會被拋出當替罪羊,這點左宗棠是很清楚的。
但是他毅然拋充了個人利害,以至生死的考慮,決心進軍新疆到底。為什麼呢?我們隻能用一個詞來回答:愛國主義精神。
他駁斥了所謂隻須在要隘駐兵的意見,在與沈葆楨的信中說:“烏魯木齊就是最重要的要隘,烏城未複,無要可扼;即使收複了烏城和瑪納斯、伊犁等地,如果將新疆分封給各民族分裂分子頭目,他們難道有能力、願意為中國固守邊疆嗎?他們力量分散,不久都將為俄國吞占,以後西北之患亟,內、外蒙古都不能安撫。所謂撤西防以裕東餉,不單不能填滿無底之橐,而且先就壞了萬裏之長城,真是是非顛倒,本未倒置了。”他與王加敏(若農)的信中又說: “此時關隴既平,兵威正盛,不及時規還舊城,以後日蹙百裏,何以為國,人臣謀國,不可不預為萬全,苟顧目前而忘遠大,徹夜自思,何以為安?議者乃借外寇以相恐嚇,尤為非理!”
左宗棠自入肅州後,就派出多批人員出關偵察敵情,對敵人兵力強弱、地勢險要、遠近等,都有比較充分的了解。他下定決心進軍新疆,於是上奏清廷,提出戰略方案和用兵程序等。在奏中有一段自己的表態,說:
“臣本一個書生,辱蒙兩朝殊恩,高位顯爵,出自逾格鴻慈,久為平生夢想所不到,豈思立功邊域,覬望恩施?況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長,乃不自忖量,妄引邊荒艱巨為己任,雖至愚極陋,必不出此。而事頗有萬不容己者,……伊犁為俄人所踞,喀什噶爾各城為安集延所踞……若此時便置之不問,似後患環生,不免日蹙百裏之慮。”
左宗棠青壯年時期,長期在鄉村當窮教師,後來卻飛黃騰達,當了20年的總督,封了伯爵,如今身任大學士、欽差大臣,高位顯爵,聲望之隆,朝野中外無不側目。可以說名譽地位已到了頂了,而年齡又將近古稀,本來他早就想引退回鄉,如今卻堅持己見,力排眾議,必欲率軍深入萬裏西域荒漠,麵對強勁的敵人,難道他真會為了想立功邊疆,還有什麼更多更大的名利思想,就甘冒身敗名裂的風險,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嗎?正如他所說,連最愚蠢、最鄙陋的人,也不會這樣想、這樣幹的。他所以不顧個人安危,完全是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淪陷的新疆,決不能不管,否則後患將不堪設想。作為一個中國人,特別是負守土之責的大臣,如果置國家安危於不顧,隻考慮個人安危得失,徹夜自思,良心能過得去嗎!?他給沈葆楨和王加敏的信中,已闡明了自己的信念,他還引諸葛亮《後出師表》中的話說:“至成敗利鈍非可逆睹,則雖武侯亦不易斯言。”又引範仲淹的話:“吾知其在我者當如是而已。”表明他為國馳驅、不計成敗,盡其在我的決心。
他並不考慮年老多病,在另一份奏折中說:
“微臣衰朽菲才,又值衰病侵尋,誌慮鈍竭,何敢不自忖量,謬以自承。顧念臣子之義,厥重匪躬,疆場攸司,責無他諉。自從戎伊始,即矢盡瘁馳驅,豈頭白臨邊,忽易初誌?”
一些曆史學家讀了這些奏折和信件,對他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給予了高度評價,說這幾段話“感人肺腑”,讚揚他“是一個不顧個人安危的愛國誌士。”“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進軍新疆,比中國曆史上任何一次用兵新疆都要艱難的多,危險的多”。(齊清順) 這一次,各種各樣的反對者,在他義正詞嚴的態度麵前,又一次退縮了。但是他們遇有機會還是會再次出來搗亂的,雖然阻擋不了大軍的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