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2 / 3)

左宗棠對俄使將到西北的消息,倒覺得不必大驚小怪。他認為收複新疆是我國的主權,與英俄二國無涉。英國想在滇緬邊境通商,銷售鴉片以謀利,他國又分沾不到利益,俄國人不至於附和英國的行動。而且由緬甸到雲南,路段險阻,並非用武之地。中國以主製客,以逸待勞,地險而人心固,並不怕他。這批俄使是上年奉命來華的,那時還沒有發生馬嘉理事件,他們來甘一定另有目的。隻要坦誠相待,接之以禮,示之以威,有什麼可畏懼的!?至於西北戰禍已十餘年,地方凋敝,想掩蓋也無從掩蓋。

不久,索思諾福齊一行5人來到蘭州。左宗棠以禮接待,請他們住在節署內,每隔一天和他們共進餐一次,談談天下大勢,示以中國收複新疆的決心,也了解一些俄國的情況;有時還和他們講講孔孟之道。索思諾福齊似懂非懂,但很有禮貌地端坐靜聽。

索使很有口才,自詡精通地理學。他將帶來的中國地圖給左宗棠看;左宗棠也是精通地理的,年輕時繪製過地圖。他看到俄國人的地圖確是異常細致,就問他:

“貴使到中國不久,怎能周知中國的山川形勢?你們是根據什麼繪製成全圖的?”

索思諾福齊說:“這是根據貴國康熙朝代的地圖摹繪而成的。”

左宗棠告訴他說:“康熙輿圖是古今稀有的本子,但後來中國疆域更大了,乾隆中又命人各處實地測量,核訂增補,所以,《乾隆內府輿圖》才是精而又精的版本。”

他命人將《乾隆內府輿圖》拿給索看,索才知道他繪的圖還不算精,從此不再在左宗棠麵前誇談地學了。

索對槍炮製造也是內行,他隻佩服英、法、德三國的產品,也在左宗棠麵前宣揚俄國武器的精銳,當然瞧不起中國,認為中國是不可能製造出好槍炮的。左宗棠派人領他們去參觀甘肅製造總局。那幾位俄國人看到廠裏不僅能仿製法、德等國的軍械,還有幾種中國獨創的產品,如大洋槍、小車輪炮和三腳劈山炮等。他們看了試炮,施放四門後膛炮,三門炮都很好,隻有一門不行。他們認為中國自製的兵器不錯,但又懷疑製槍炮的鋼材是進口的,左宗棠肯定地告訴他們,完全是局中自煉,他們同聲歎服,從此也不誇耀西方的槍炮了。

有一次,左宗棠問索思諾福齊:“外間傳說,俄英二國已定約,準備結盟侵犯中國,有無此事?”索回答說:“英國人很狡詐。俄國與中國從來沒有作過戰,俄國不會無端啟釁的。”他又補充說:“國主沙皇的意思,是要與中國永敦和好。在伊犁駐兵乃是防止回軍侵犯,不是對付中國,等中國收複烏魯木齊和瑪納斯後,就會交還的。這次來華,主要是為了開通茶市。”俄國人有飲茶習慣,茶葉一向是由中國進口的,他們要求能從內地運茶,直達甘肅邊境;左宗棠認為中俄已訂通商條約,直接銷茶正可杜絕私販,挽回利益,就答應他們,等西北戰事結束後再商議。俄國人又說,關外作戰運糧很困難,自告奮勇代清軍采購糧食,由俄國運到烏魯木齊東北的古城。還表示希望左宗棠早日進軍,以便早日開通茶市。俄國人願協助運糧,不管其用意如何,總是有益的事,左宗棠也答應了。

索使還向左宗棠表示,如要軍火,俄國也可以接濟。左宗棠告訴他,軍中儲備的軍火已足夠用,謝絕了俄國的幫助。

人們都認為,俄國和英國都是阿古柏的後台,何以這時俄國又願意提供糧食軍火,接濟清軍呢?這是因為俄、英、阿三方既互相勾結,有利害一致的方麵,又時時互有矛盾。在一段時期內,可能矛盾上升為主導地位。索思諾福齊一行來中國之時,正當俄、阿關係處於矛盾激化時期。

英國對於阿古柏侵占新疆,是十分歡迎的,因為英、俄在中亞和東亞爭奪勢力範圍,原來有矛盾,英國也提防俄國將勢力侵入它的屬國印度。阿古柏占領新疆,可以成為一塊緩衝地。英國人也看到,阿古柏的偽國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獨立國家。它可以借援助之名,使其淪為英國的保護國,然後逐漸將其吞並。加之英國早就想經喀什噶爾往北通商,這也是一個好機會。同治十二年(1873年),英國正式承認阿古柏為喀什噶爾和葉爾羌的愛彌兒(意為穆罕默德的聖裔,原為土耳其所封),與他簽訂正式通商條約,供給軍火和茶、布等日用品。阿古柏也正需要強國作靠山,他不僅準許英國通商,設置領事,還給予各種特權,如減、免稅,給予領事裁判權等,所以阿、英關係開始是很密切的。

至於阿、俄關係則有所不同。阿古柏原是浩罕國的部落安集延的帕夏,浩罕有4個部落,3個都被俄國吞並,隻剩一個安集延,所以阿古柏對俄國沒有好感。俄國看到阿古柏與中亞各回教國家友好,又與英國關係密切,很為不滿,加上它要求在新疆通商,也為阿拒絕,因此當阿侵入北疆時,俄人就出兵占領伊犁,對阿施加武力威脅。阿古柏自知無力抵檔強大的俄國,才同意通商,但事後卻仍製造種種阻撓,俄國實際沒有能享受到條約給予的權利。俄國看到英國卻享受了較優惠的條件,更為不滿。

事實上,俄阿之爭也就是俄英之爭。那時候,英國要維持阿古柏,俄國則要消滅阿古柏。所以俄使索思諾福齊向左宗棠提出,願幫助西征軍,提供軍火、糧食,當然,俄國人不會有誠意幫助中國,他們使的是兩麵手法,同時也暗地裏將軍火接濟白彥虎等,並派使團到南疆,與阿古柏建立聯係,為他出謀劃策。俄國人打的是如意算盤,想一舉兩得,認為中國不可能輕易擊敗阿古柏,希望借此消耗中國的實力,讓中、阿兩敗俱傷,他則坐觀虎鬥。如果中國軍隊的給養掌握在俄國人手中,他們就可以威脅訛詐,為所欲為。不過他們的如意算盤沒能實現,後來由於清軍進展迅速,他們又立即轉變為完全支持阿古柏及其餘黨了。

索思諾福齊一行5人在蘭州住了一個月,臨行前幾天,他忽然和左宗棠說:“這幾年我們曾派人到西寧、大通、肅州、甘州一帶了解情況,知道中堂辦事妥貼周到,各族人民都很畏服,不知中堂也聽到沒有?”

左宗棠回答說:“我對於人家恭維的話,向來不大注意,我所作所為,不過是求理之所在,心之所安而已。”

索使先恭維了這麼一句,接著乘機說:“我這次在城固時,有教民來見我,要求官府免減稅金,務請中堂多多照顧。”

左宗棠聽這話不對,這是幹預內政了,立即回答他:“這一類事你們外國人不宜幹預。”他又斥責翻譯官糊塗,索思諾福齊碰了一鼻子灰。

索原是俄國總參謀部的軍官,曾帶兵侵入伊犁。這次來華,且深入西北,顯然有他的秘密使命。他在談話中有意無意地泄漏了俄人曾往西寧等地偵察。左宗棠也早已得知,他表麵上是來通商買茶,暗地裏是來窺探虛實的。左宗棠以禮相待,接受了他們合理的要求,並顯示了清軍強盛的陣容和收複新疆的決心。如果俄人膽敢侵犯,也不惜一戰。索思諾福齊摸到了底,於是以貿易轉了個彎,與左宗棠訂了運糧400萬斤到古城的協議,他們就回國了。

左宗棠分析當時的國際形勢,認為英俄既互相勾結,又有矛盾;既互相聯姻,又是仇家。英國不願俄中友好,俄國也不願英中友好。如果中國不能自強,英俄都會欺侮我,如果中國強大起來,英俄都沒有什麼可怕。他將俄使來西北的情況詳細上報,清朝廷上下的疑慮這才消除,威妥瑪的陰謀沒有得逞,一場由馬嘉理案件引起的風波,也就煙消雲散了。

左宗棠為進軍新疆定下了一條重要的戰略,用四個字來概括:“緩進急戰。”

什麼是“緩進急戰”呢?“緩進”,就是不急急忙忙進軍,要事先作好物質上和精神上的充分準備。兵、餉、糧、運都要有周密的籌劃;要有一支強大的前線部隊,穩固的後方,和源源暢通的運兵、運糧的通道。對敵人的情況要了如指掌,兵法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有正確的進兵路線、打擊對象和長遠的戰略目標。每一戰役則要求速戰速決,如拖延時日,帥老兵疲,特別是在運輸線長達數千公裏的新疆,對作戰極為不利。

“緩進急戰”說來容易,但真正認識它的意義,實際執行起來又十分困難。太平軍、撚軍和回軍就都沒有做到這一點,因而先後失敗。太平軍不重視後方基地,每奪取一個城池,馬上又放棄它;撚軍更其如此,千裏奔馳,不要後方。後期的太平軍和回軍則隻是困守據點,內線作戰,缺乏進擊的能力,坐以待斃。左宗棠一直是極端重視後方基地的,從戎以來,每克一城池,立即鞏固它的防護,並加強它的建設,決不再讓其失去。這樣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但後方穩固,補給線暢通,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就更有把握,整個戰爭進程卻更快速了。

“急戰”是受人歡迎的,但“緩進”是為“急戰”作必要的準備,卻不易為人理解,甚至受到非議。清廷雖然要求收複新疆,也因此支持左宗棠西征,但對這名統率幾十萬大軍的漢人,仍然是不放心的。每當遇到左宗棠正在全力準備,因而進展似乎緩慢時,就來責備了。什麼“按兵不動”、“擁兵自重”等帽子會紛紛飛來。在西征軍內部,意見也不是一致的。有些將領在準備未成熟時,就要求進軍,有些人則畏葸不前。左宗棠是在上下內外的壓力下,冒進和退縮、左的和右的情緒下,謹慎而積極地備戰。

執行“緩進”的決策卻也並不容易,而是困難重重。左宗棠花了很大的精力籌劃兵、餉、糧和運。雖然他早就知道:“籌餉難於籌兵,籌糧又難於籌餉”,但是西征軍餉、糧的困難,卻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每到年頭歲尾,軍中發不出餉,軍士們都去睡覺了,他卻不能成眠,獨自在軍營前“繞帳傍徨,不知所措。”而用兵前夕呢,又須反複考慮敵我力量、地理形勢和作戰方針,絞盡腦汁,真如古人所雲:“每一發兵,須發為白。”作為一軍統帥,遠在邊塞,無餉無糧,不要說作戰,軍心也難以維持,那真是夠苦的了。

當時陝西糧台上奏,需要年終餉銀六十萬兩,請各方援助,並請各省將所欠餉項迅速解來,但各省都不響應,左宗棠隻好命糧台向商人借款。準備出關的各軍都已調到涼州,等餉到才能進軍;同時關外南北兩路運糧腳夫駝馬費用浩繁,急待支付。本國商人拿不出巨額款項,於是左宗棠想到了在保衛台灣時,沈葆楨向洋商借款的辦法,上奏請準予籌借洋商款一千萬兩,分十年還清。他說這實在是迫於萬不得已,因為沈葆楨借洋款有經驗,他奏請朝廷“敕沈葆楨依照台灣辦法,代為籌借”。

朝廷接到這份奏疏後,同情左宗棠的處境,當即下令兩江總督沈葆籌議。不料沈葆楨自己借外債,卻反對左宗棠借,他上奏朝廷說:

“西洋各國普遍借外債,但西洋各國受外債之害極大。去年台灣之役,因外省毫無接濟,因而出此下策,借了外債二百萬兩。倭事已定,就不敢再借了。新疆廣袤數萬裏,一二年也平定不了,即使收複,與強俄為鄰,今後朝廷麻煩可多了。借洋款要海關擔保,海關應接不暇。西陲進兵愈遠,轉運愈難,需餉也愈巨。將半途而廢乎?勢必不可;責各省接濟嗎?勢又不能;將再借洋款乎?海關又無可擔保了。徒令中興元老困於絕域,這哪能忍心!此臣等所以反複再四而不敢為孤注之一擲者也。”

沈葆楨的話乍聽起來,頭頭是道,而且最後還歸結為對左宗棠這位中興元老的萬分關注。但是唯獨沒有關注到新疆這塊淪喪的國土。

沈葆楨本來就反對西征,他反對借洋款自有他個人的主張,但是無疑也受了李鴻章挑撥的影響。沈葆楨上奏的前幾天,收到李鴻章的信說:“左帥擬借洋款千萬,以圖西域,可謂豪舉。但冀利息稍輕,至多不得過七厘,各省由額協項下分還,亦未免吃力,何可獨諉諸執事耶?”沈葆楨上奏後,立即將奏稿抄寄給李鴻章看,李鴻章又去信頌揚:“剴切詳明,詞嚴義正,古大臣立朝風采,複見於今,傾服莫名。”

朝廷將沈葆楨的意見轉知左宗棠,沈葆楨本來對兩江應付的西征協餉就不積極,這次又反對借洋款,左宗棠極為不滿,在給吳大廷(桐雲)的信中,批評沈葆楨說:“於應協隴餉付之不理,並西人商借之餉亦吝之,是誠何心哉!”他認為,“幼丹此次奏駁洋款,頗聞由人指使”。他也能猜到,李鴻章是他的後台,在給劉典的信中,他歎息說:沈葆楨竟“奉合肥為準的”,“與合肥聯成一氣”。李鴻章的目的很明顯,反對西征出師未成,就想阻遏西征軍的糧餉,使收複新疆的事業半途而廢。但是左宗棠當然不會屈服於投降派的為難,他複奏說:

“奏借洋款,是因各省原定協助款項積欠很多,海防議起後,各省又照常年減了一半以上,因此不得已而有此請。西征用兵目的,是收複國土,又不是爭奪、侵略;借到巨款,可濟目前急需,免懸軍待餉,得以迅速解決戰事。雖要付利息,但並沒有附加政治條件,是對國家有大利而無損。泰西各國興廢存亡,並不是借債與不借債之故,道理是很易明白的。”

左宗棠還算了細帳,認為隻要各省協餉能解足八成以上,海關就不會代人受過。他為了緩和朝野反對派的意見,又主動將借洋款數由一千萬兩減到四百萬兩。

朝廷接受了左宗棠的要求,而且將借洋款數由四百萬兩增至五百萬兩,又於戶部庫存撥給二百萬兩,命各省應解西征協餉提前撥解三百萬兩,滿足了一千萬兩之數。洋款如何籌借,著左宗棠自行酌度奏明辦理。詔中說:

“左宗棠出師塞外,必須士飽馬騰,方足以壯軍威而張撻伐。……左宗棠前議借洋款一千萬兩,以備應用;因耗息過多,請減借四百萬兩,係為節省經費,顧全大局起見。惟現當大舉深入,需款甚巨,恐不足資周轉。該督既以肅清西路自任,何惜籌備巨款,俾敷應用,以竟全功。”

這時的清廷對收複新疆的態度是堅定的,它全力支持左宗棠進軍,軍機大臣文祥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因為已獲得了戶部撥款和各省協餉五百萬兩,左宗棠主動將借洋款推遲一年,以節省一年利息。他以前也零星借過洋款,同治十三年(1874年)曾委托胡光墉在上海向英商怡和洋行借款一百萬兩,英商麗如洋行借款二百萬兩,年利率一分零五毫,期限3年。這次又委托胡光墉向英商彙豐銀行去借,彙豐隻肯借英鎊,因為英鎊與規元(中國貨幣)比價不定,左宗棠隻願借規元,因此又由德商泰來洋行出麵,認包英鎊和規元的比價,還本利息,中國隻交規元,外彙盈虧一概不管,付給彙豐月息一分,貼還泰來月息二厘五毫,共借款五百萬兩,7年還清。

外債的利息較高,左宗棠不願借外債,實在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舉外債的。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歎息說:“夫用兵而至借餉,借餉而議及洋款,仰鼻息於外人,其不兢也,其無恥也,臣之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