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翁同騄陪醇王在梓宮前行禮,回到西配殿休息時,他和醇王作了長談,勸他調和左相與朝臣寶相等的矛盾,不要使左相為難。奕表示同意,當然,這類調和工作其實是很難作的。
在封建朝廷中,當個正人不容易,當正人又想保持長久的地位更難,此所以翁同騄感歎:“正人在位之難也。”他已預料到左宗棠在軍機中不能長久,可能他對自己也有預感。若幹年後,他因推薦戊戌變法六君子,也遭到革職處分。
寶軻是宗室,是有來頭的人。他與左宗棠早就有嫌隙。同治七年左宗棠在河北作戰時,寶軻弟寶森曾來訪謁他。寶森拿了寶軻的名柬,他的意思不過是借借寶軻官大,可以得到左宗棠的優禮,不料左宗棠不買賬,反而大發脾氣,認為他是倚仗官勢。左宗棠本來瞧不起滿人官吏,就厲聲斥責寶森一番,這也太給人麵子下不去了,因此寶軻一直懷恨在心。左宗棠來到京師,還和他同值軍機,他也就一直沒有好氣。
在朝有嫌隙的不止寶軻一人。左宗棠常罵旗人官員無能,恨他的人暗暗記下了他罵旗人官員的湖南土話:“冒得寸用”,即“無一寸之長。”傳播開來,惹怒了滿人和蒙人官員,這些人在朝中都是有勢力的。另外,他在外任時,對待下屬很嚴格,有些人被他奏劾罷官,自然懷恨在心。其中一些文人後來又當了京官,他們還因同鄉、同學等關係結成幫夥,背後對他冷嘲熱諷,還寫些歪詩揶揄他。福建文人林壽圖就是一位。林壽圖的同鄉名士鄭孝胥,就是後來到偽滿洲國當總理大臣的大漢奸,也寫詩譏諷左宗棠,說他自己沒有考上進士,因而瞧不起進士。其實左宗棠雖不認為凡是進士就都是有學問有才能的人,但對那些真有道德和學問的進士,如陶澍、林則徐、龔自珍、魏源、賀長齡、賀熙齡、胡林翼等,都是十分尊敬的。 左宗棠說一口湖南話,也遭人嘲笑。他初次見太後時,太後見他年老,一清早上朝很辛苦,便問他能否早起?左宗棠答道:“臣在軍營裏五更就起床,弄慣了。”“弄慣了”是湘陰土話。他在軍機值班時,事情不多,不慣老閑坐著,就和同僚們說:“坐久了,可以散吧。”還常念一句詩:“八方無事詔書稀。”大學士李鴻藻(蘭生)寫了一首竹枝詞譏諷他:
軍營弄慣入軍機,飯罷中書日未西。
坐久始知春晝永,八方無事詔書稀。
這首歪詩,好事者廣為傳播。但許多人對李鴻藻身為國家元老,又與左宗棠同值樞密,卻不能和衷共處,如此輕薄,大不以為然,也為國事深感憂慮。郭嵩燾遠在長沙,也聽到京師來人傳述此事,不禁在日記中發了一通牢騷感歎說:“輕薄如此,京師論者亦皆不謂然也!”
左宗棠在來京之前,已料到在朝中難以有所作為,他那認真負責的脾氣又難以改變。對於同僚們揶揄侮弄倒不在意,看到朝廷許多弊端,很想振刷一番,但是朝中規矩煩瑣,處處都是限製,要想幹點事,有什麼想法,絲毫難於展布。提出一個問題,同僚們就會多方阻難,而要上一道奏折,卻又急於星火,要求即刻辦好,沒有仔細研究推敲的時間。同僚們知道他要研究某一件工作時,不幫他的忙,隻冷眼旁觀,讓他一人東翻西找,尋檢資料;弄得他顧此失彼,搞了幾天還茫無頭緒,因此要辦的事大都半途而廢,真可謂有誌難酬。
在京師幾個月,他辦的事中,有兩件值得一提。一件是提高鴉片煙進口稅,因為和英國訂有《南京條約》,不能限製洋煙進口,國內禁煙也難於辦到,因此他提出增加鴉片稅捐,這樣煙價必貴,那麼癮輕者必戒,癮重者必減,由減吸以至斷癮;比起憑一紙公文禁止,反而引起官吏丁役騷擾民間,更為利多弊少些。但即使要增稅,也必須先得到英國同意。他與李鴻章於是年四五月間與威妥瑪商談數次,威妥瑪不同意提高洋煙進口稅,道理上說不過去,就采取拖延策略。左宗棠認為“天下事當以天下心出之”,即是“人民的事應由人民自己來決定”,他上疏朝廷,請敕下各督撫將軍全國上下大家來討論洋煙提稅方案,反對過去那種對洋務事事守秘密的辦法。諭旨下後,雖然總理衙門的主事者認為將洋務交全國討論,事無先例,但他毅然將諭旨連同《加洋藥稅厘疏》公布於眾。威妥瑪看到事情已公開,自己又理虧,就勉強答應了。洋煙原來每百斤征進口稅銀三十兩,現加征稅厘為一百五十兩;內地私種土煙也加重捐稅。左宗棠說:“所以議加稅捐者,非為聚斂豐財起見,而在禁民為非,用稅捐示罰。”實在也是不得已的下策。
另一件事是興修水利。他來京前先遣王德榜、劉趝和王詩正共率3000馬步兵馳赴張家口,原是應付俄國威脅、準備作戰的部隊;他到京後,中俄《伊犁條約》已簽訂,這支部隊的任務也得改變。京師附近幾條河流的水患很嚴重,左宗棠對辦水利素來重視,王德榜在甘肅開過渠,也有經驗。於是奏請興修京師和直隸上源水道,調王德榜、王詩正各營到涿州修築永濟橋堤。五月十二日,他親自到涿州察看,十九日由涿州出發,勘察了金門閘壩,沿南岸河堤巡視。廿三日到達天津,和李鴻章商議修治永定河,決定由淮軍和楚軍分段工作。他認為下遊要疏浚,上遊也要整治,以防急湍和泥沙大量下瀉,決定由王詩正負責下遊,王德榜整治上遊。
五月廿五日,他從天津乘船溯流而上;二十七日,到趙北口轉還涿州;二十九日,視察永濟橋工地;六月初八日,取道石景山回到北京。這次外出視察水利,前後約一個月,接觸些實際工作,比悶坐在軍機內要高興得多,這是他來京師後唯一的一次赴外地視察。
他原來曾打算終老京師,到京不久,張夫人和兒子、孫兒女們都從湖南來到北京陪侍。他們賃居在東安門內西堂子胡同一所中型四合院內,雖然並不富麗堂皇,卻也很精致。宅門與正房有抄手遊廊貫通,楠木雕架隔斷。小小的花園內假山玲瓏,花木茂盛。左宗棠公餘閑暇,就在南書房讀書寫字,享受了一段難得的家庭生活的樂趣。
在京師時,他得到一張拓印的石鼓文,文字兩旁還留有空隙,他用小楷將韓愈和蘇軾的《石鼓歌》抄寫上,懸掛在室內,並將書室名為“石鼓閣”。他的書法在當時已有名,猷勁秀媚,大多寫的是行、隸書,偶爾也寫篆書,但很少寫楷書。這四幅楷書石鼓詩頗為珍貴,後來曾由上海中華書局刊印發行。這年他還重新將曆年所作詩文收集成冊,自題書名《盾鼻餘瀋》,在京師刻印,收文93篇、詩37首,分為5卷。
有一次他聽說曾國藩的次子曾紀鴻(栗誠)也在京師,曾國藩沒有留給他什麼錢。曾紀鴻愛好數學,對科名不在意,沒有作官,生活困窘,又生了病,真是貧病交加。左宗棠去看望了他,十分不忍,為他提供醫藥費用。不幸曾紀鴻不久病逝,殯殮衣棺和送喪還鄉的費用都籌措不出,左宗棠都一一為他付清,待他和自己子女一樣。那時曾紀澤正在倫敦出任駐英法公使,他得知兄弟死耗和左宗棠的幫助,十分感動,特寫信給左宗棠殷殷致謝。左宗棠和曾國藩曾因洪福調的下落而“失和”,兩人曾公開互相攻擊,但在實際上兩人和曾左兩家的私交則和好無間,難怪引起人們對他們“失和”的懷疑。
左宗棠在京師的生活頗不寂寞,常有同事友好來寓所謁訪他,翁同騄也常來石鼓閣和他長談,遊處之樂勝過邊地。但在工作上屢遭挫折,又受朝臣們的排擠侮弄,還有些“言官”不時為一點禮儀小事,或無中生有的事,上章奏劾他,也使他煩惱。他雖然生性心直口快,在官場中說話有時過於魯莽,但究竟是聰明絕頂的人,無意中觸犯了慈禧,事後自己心裏當然明白。他的功勞和威望太高,朝廷對他外表上還是很敷衍的,但是京師究非久居之地,他終於放棄了終老於斯的念頭,決定以衰病為由,告老還鄉。
是年六月,夜空中出現彗星。在封建時代,彗星出現被認為是不祥的兆頭,預示著將有兵事或災荒,照例皇上要引咎自責。這次清朝廷也特旨反省,歡迎臣民們提意見。一些官員就紛紛上言,指出朝政弊端,批評政府,朝廷原是作作樣子的,看到批評來勢洶洶,有些坐不住了,準備壓製一下。左宗棠就上疏說:
“言路宜開不宜駁斥,惟宜核實持平出之。其近理者,應詳加推究。若無所指實者,苟稽於眾而無可吹求,則姑置之,免長告訐而啟朋黨之漸。”
這就是說:要廣開言路,對大家的意見不要去駁斥,而應核實,公正對待。對有道理的意見應詳加研究。對那些不能核實的意見,則應放置一邊,不要去追究責任,以免產生相互攻擊、誣陷、拉幫結派等弊端。
這是他對封建政治下實施初步民主的意見,亦即“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意思。這也是他這次來京師提出的最後一條意見。
七月初三日,他中暑得病,請10天假,後來又續假20天,到次月(閏七月)十三日,他以病難於很快痊愈為由,正式提出請開去大學士和所有各差使缺。皇上不許,優旨賞假一月。到八月病仍未愈,又賞假兩月。左宗棠是以病假拖延,朝廷則在研究如何安排他。
九月初六日,他的病假還未滿期,朝廷下詔授任兩江總督兼充辦理南洋通商事務大臣,將他調出京師。兩江總督和直隸總督同是地方大員中最重要的位置,又兼南洋通商事務大臣,職位仍然隆重,兼之在地方上還具有實權。
十月初六日,太後、皇上召見。左宗棠自陳過蒙矜恤,非意望所及。慈禧太後說:“兩江總督的工作比你在京師工作繁忙豈止數倍?因為你向來辦事認真,外國人也怕你的聲威,你去了可能省些事故,因此還得你辛苦一番。你可多用些人材,分擔你的工作。”談了一個多小時才辭出。
慈禧是個極為精明的人,她有自己的主意。左宗棠功勞太大,在朝野中外享有極高的聲譽,不宜輕易放他回鄉,還須重用他,至少表麵上應如此,方能收拾人心,不得罪於天下。她說外國人也怕左宗棠聲威,這是實情。清政府受列強欺淩日久,還是可以利用左宗棠為朝廷作些事的。慈禧深知宗棠不過性情戇直,說話莽撞,現已老態龍鍾,又已交出兵權,不是會圖謀不軌的人,這點可以放心。還有,宗棠西陲立功是在慈禧執政之時,宗棠的功勞也是她的功勞。曆代太後執政的雖也有幾位,但隻有她是在垂簾聽政之時,勘亂萬裏之外,武功赫赫。如果損毀左宗棠的名譽,勢必也會損毀她自己的名譽,因此左宗棠的名聲必須保全。李鴻章等曾多次向她攻訐左宗棠誇張、驕蹇,言官對左宗棠多次疏劾,她一概不理睬。當然,她也厭惡宗棠在朝中的“狂態”,因此將他調離京師,以後讓他挑點重擔子,各地勞苦奔波,他的日子不會長久的。
於是,左宗棠即刻準備出京赴任。他已多年未回故鄉,請準先便道回湖南省墓。那時永定河下遊河工已告竣,上遊在丁家灘下尾店築成了石壩5座,還沒有全部完工;便留下王德榜一軍主持掃尾的工程。
臨行前,醇王奕邀左宗棠合照一幅相,並將相片送請當朝名公題詩,翁同騄也題了詩。這幅照相題名《王侯並坐圖》,一直保存在左家中,“文革”時期被毀失了。 臨走的前幾天,左宗棠居室門楣上長出了5顆玉芝,左三右二;室內房梁兩端也各長了2顆。玉芝即靈芝,是象征瑞祥的草本植物。宗棠很高興,把這間居室取名《玉芝閣》。同僚們也紛紛來參觀。周壽昌(荇農)閣學寫了一篇《玉芝閣頌序》,形容玉芝:“盂圓盤大,輪穂鬱律。根粄連理,白逾截窻。日光照之,華紋細膩。賓從仰觀,詫所未睹。”宗棠在臨行倉促之際,還寫了一篇《紅蝠山房記》,這篇文章主要是為王文韶(夔石)的紅蝠山房寫的,但文中有一段也記述了石鼓閣和玉芝。他認為已到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的時候,卻奉命以大學士督兩江,人們認為長出玉芝是好兆頭,他卻說:“休乎?咎乎?”提出了懷疑。然而他既以身許國,也就不計較成敗利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