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侯倔起中興日,誓掃天驕擴帝仁。萬裏車書通絕域,三湘子弟盡功臣。鳳林魚海春風遠,玉塞金城柳色新(原注:戡定回亂後,分省開科,列樹表道,直接玉門)。今日西陲需保障,九原誰為起斯人!?
光緒七年(1881年)正月二十六日左宗棠抵達京師,次日即陛見皇上、皇太後。兩宮太後對他為國憂勞20餘年,慰勉有加。他上次來京陛見是同治七年(1867年)八月,距今又已14年了。慈安太後看到他已衰老許多,念他多年在塞外戎馬馳驅,不覺掉下淚來。左宗棠也深為感動。太後勉勵他說:今後擔子仍很重,國事全賴諸王公大臣襄讚。左宗棠自顧衰病,何堪當此重任,但回答說不敢不勉。
二十九日太後又召見,命他以大學士入值軍機(即任軍機大臣),並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外交),兼管理兵部事務,從而參與了清政府中央決策機構,對內政、外交、軍事都有發言權,清朝廷對他也真可謂“優禮有加”了。
這次是他第五次來京師,年輕時來京趕考,三次落第,那種灰溜溜的情景,現在想起仍不免心酸。第四次來京時已是方麵大員了,但仍比不上現在拜相封侯、立功回朝的榮耀,又進了軍機,參與國家重大決策,人家看他真是位極人臣,名位權勢在漢人中無以複加了。但他自己對調回京師,則滿腔不情願。他接到詔書後,就深知這是朝廷準備與俄國妥協了,召他回京,明顯是怕他在邊疆“惹禍”,破壞了妥協。雖然詔書說是時事維艱,要召他這位老於兵事之大臣以備朝廷顧問,這明明是一片假話,他到京之前,條約已簽訂,俄事已了結,還有什麼兵事可谘顧問呢?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以一漢人,身擁重兵,在邊疆立下大功,海內外享有崇高的聲望,自然免不了遭到清廷的疑忌。各種敵對勢力也會造謠攻擊,對此他是早有所警惕的。早在一年多前他奏薦劉錦棠幫辦新疆軍務時,就因俄國人忌妒劉錦棠,造謠中傷,特地在奏中說:“古雲:‘盜憎主人’,固無足怪。惟威名日播,疑謗易滋,無以寒遠人之膽。又:‘飛鳥未盡,良弓已藏’,足隳任事之氣。”
他為劉錦棠說話,實則也是對自己處境的擔心。他的威名遠高於劉錦棠,疑謗自然更甚。雖然年事已高,清廷對他仍不能完全放心。廷臣中也有忌妒挑撥、放出冷箭的人,如李鴻章早就攻擊他,在給劉銘傳的信中,說他擁重兵巨餉,“又當新疆人所不爭之地,飾詞欲戰,不顧國家全局,稍通今古者,皆識其奸偽。”是明顯誣陷他要造反了。李鴻章的攻擊當然會傳播開來。不管怎樣,清廷認為是到了“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候了,因此立即將他調回北京,解除了他的兵權,從此作一名顧問罷了。
他對此是有思想準備的。離哈密前他給兒子的信中說明了今後的打算:“陛見後當自陳衰病,請開閣缺,以閑散備顧問,終老京師。”他預料今後不大可能有所作為,準備在京師養老了。
京師是帝王之都,又是一番氣象。朝廷中的禮儀規矩、煩文褥節,卻也遠非外地所可比擬。左宗棠在外地是地方大員,想說什麼,幹什麼,到哪裏去,會見什麼人,都自由自在。在京師呢,上有皇上、皇太後諸位王爺,和他平起平坐的還有各大臣,多是些拉幫結派的人,一言一動都要謹慎小心。他到京師的第二天,在進宮陛見時,就遇到一件出乎意外的、不愉快的事情:太監們向他索取宮門費,否則就不讓進宮。
慈禧太後一向寵信太監,太監頭子如李蓮英、安得海紅極一時,他們貪婪需索,無所不至。外地大員入京陛見,太監們照例要索取宮門費,如果不遂所欲,就會惹出許多麻煩。慈禧是知道這種情況的,她認為太監當差清苦,搞點錢是理所當然,對此不聞不問。曾國藩、彭玉麟都是清官,但是到了宮門前,也隻得低頭,照付宮門費。隻有左宗棠,雖然早已風聞這項陋規,但親臨其境,卻十分不能理解。
他在外任督撫多年,生活清廉,薪俸大部分捐助給人,還親手懲辦過許多貪官汙吏;沒想到頭一天入宮,在皇帝眼皮底下竟發生這類貪汙索賄事件。他不僅不給宮門費,還當著太監們大發脾氣,說:
“我一生出入百萬軍中,從沒有人敢阻攔我。哪裏認識你們這些鼠輩!我幾個廉俸,自己花還不夠,哪來的錢給你們!你們既不讓我見皇上,我隻好回西北去吧。”
他轉身要走,太監們倒慌了,也不知他來頭多大,倒反而請他進宮。他餘怒未息,還口口聲聲說要交內務府懲戒。
太監們害怕了,隻得稟告慈禧,請求包庇,慈禧聽了笑了笑說:“他們也太不自量了,怎麼找上他。這個人功勞大,性情戇直,先帝對他尚且優容,我有什麼法子,你們自己去求求他好了。”
他初到京師,就取得了一項勝利;但是這次小小的勝利,卻注定了他後來在朝廷中的失意,以至終被排斥。
當然,這樣戇直的脾氣不會受官僚們的歡迎,因為功勞大,威望高,所以兩宮太後還是優容他。在王公大臣中,醇親王奕也很尊重他,每次聽到他來,醇王必先在儀門內等候;每當他進內宮門,醇王總讓他先行,待他真是特殊優禮了。
朝中正派的人也很尊重左宗棠,翁同騄就是如此。翁同騄字叔平,常熟人,鹹豐六年(丙辰)狀元,授修撰,後來入軍機。他也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左宗棠抵京後幾天,翁同騄即去拜訪,二人一見如故。翁同騄在日記中記載說:“訪晤左季高相國長談,初次識麵,其豪邁之氣,俯視一世。”以後他們過從甚密,翁同騄對左宗棠的議論和見解都十分傾服。 清政府中的大小官員,大多是見了西方人就低頭哈腰,連氣也不敢出。外國人仗著船堅炮利,一向不把中國官員放在眼裏,即使在王公大臣麵前,也時露驕踞之態。左宗棠在總理衙門行走,經常要接待外國人,他一向是以禮相待,不亢不卑,但也不能容許外國人驕踞無理。有一次醇王、左宗棠和英公使威妥瑪會談,威先到,就高踞上坐,也不知是他不懂禮節,還是有意如此。左宗棠隨後也到了,看到這情狀,就怒氣衝衝地向威使說:“這個上座是醇王爺坐的,就是我也隻能坐下麵的位子。你應該坐到你該坐的位子上。”威妥瑪麵紅耳赤,隻得易位而坐。
還有一次,左宗棠約威妥瑪到總理衙門談些事,並設便宴招待,翁同騄也在座。第二天他在日記中記載說:“左相談次有風棱,差壯中朝之氣。”顯然他平日對那班大臣們在外國人麵前低聲下氣的情景,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
翁同騄是一位正直、愛國的學者,朝中同僚們卻並不都和他一樣,大多是些玩弄權術的官僚政客,既善於窺伺皇太後和王爺們的意圖,也熟諳營私、傾軋等一套伎倆。當初他們對左宗棠的功勞勳望也有些畏忌,及至看到他那耿直的脾氣,簡直近於“傻”,聞名不如見麵,於是敬而遠之。左宗棠對於官場習氣似乎一概不懂,也不和朝中有權勢的官員結納,對朝政又直言不諱,不免得罪了很多人,招來許多怨誹。他多年來一直在外領兵打仗,對朝廷中禮儀、規矩、那一套套繁文褥節,既不熟悉,也不願下功夫學習,不免弄出一些失禮的舉止,這又成為同僚們的笑柄。
兩位親王中,醇王對他不錯,恭王奕待他則不怎樣。奕本來也是重視起用漢人的,但那是在內亂頻仍、外敵壓境的時候,現在他認為已鬆了一口氣。當中俄《伊犁條約》簽訂之前,廷中官員意見,等左宗棠抵京後再作決定,奕卻不以為然,他急於達成和約,並不願聽取左宗棠的意見,匆匆就將和約簽訂了。因為左宗棠功勳和威望高,麵子上仍要敷衍,但對左宗棠入朝後和朝臣格格不入、獨行其是的態度,加之又不懂朝中禮儀,卻很不滿意。因為左宗棠是三朝元老,不便隨意加以斥責,這也使他很傷腦筋。
清朝廷規矩是,軍機大臣上朝時,隻有領班的一人上奏,通常是王爺領頭說話,其餘的人不能隨便發言,隻有皇上或太後問到時,才敢奏對。如果隨便開口,既失了禮儀,領班王爺也會不高興。左宗棠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往越次發言,也不知是他不懂規矩,還是年老控製不住老脾氣的緣故。有一次他越次請求給部將王德榜差使,太後對他不講規矩,心裏不高興,但念是功勳老臣,給他麵子,同意了。恭王卻已滿肚皮不高興。下朝之後,在軍機處議論,左宗棠仍不識趣,又提出讓王德榜上朝謝恩。恭王實在忍不住了,慢吞吞地滿含著嘲諷說:“且等詔書下來再說吧!”朝廷規矩,皇上麵允隻是初步,要等詔書下來,才能上殿謝恩的。這些規矩,左宗棠也全不懂。 軍機處有一位滿大臣寶軻,很看不上左宗棠,趁此教訓他說:“這裏的規矩,凡事都要跟著王爺走。上頭不問及我們,我們不要開口。”無奈左宗棠的脾氣不容易改,他的性格不是願意事無巨細都得聽命於人的。
還有一次,李鴻章為永定河堤防工程上了一道奏折,廷臣知道左宗棠在外搞過水利,比較內行,特找他來討論。他對水利很有興趣,馬上就要上工地去察看。他這種勇於任事、辦事急如星火的認真態度,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不料恭王和同僚們都很驚訝,麵露不解之色。恭王又慢吞吞地說:“不等奏準,就匆忙出京,若是太後問起來,我將如何對答呢?”左宗棠卻沒有料到有此一問,他反問道:“然則我們一舉一動都得奏準麼?”恭王說:“在朝廷中,就得這樣辦!”給他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
在朝廷中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十分謹慎。禮儀雖看似小事,有時卻也會成為大問題,至於說錯了話,可以惹出大禍。那年三月出了一件大事,左宗棠也因之闖了一個“大禍”。初十日早朝,慈禧太後因新病初愈,在宮內休息,隻慈安一人臨朝。及到傍晚時分,忽然宮中傳來消息,慈安太後駕崩。大臣們都趕到朝房,聽候傳旨,大家靜靜坐著,誰也不敢多講話。隻有左宗棠又忍不住了,他對這件突如其來的消息實在感到驚異,就和同僚們說:“今早見到安聖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晏駕?我就不相信。”大臣們聽了都失色,恭王趕緊叫他不要說下去。他說話聲音素來高,已給太監們聽到了,立即報告慈禧。原來東西太後共同垂簾聽政,表麵上和好,慈安太後是正宮(東宮),名位比慈禧高,為人正派,待人也好,受到臣子們愛戴,慈禧一直嫉妨在心。慈安的暴死是一宗疑案,有人傳說慈禧為了獨掌大權,在慈安食物中下了毒。不管怎樣,左宗棠在朝臣中莽莽撞撞,說出這種大驚小怪的話,必然會遭到慈禧的疑忌,他在京師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
清朝廷中大臣們一個個是精通世故,謹小慎微,看上麵眼色行事說話,對宮廷鬥爭也多少有些了解。其中也有少數正直、愛國、有學問的人,但在封建專製的大氣氛下,隻能唯唯諾諾,隨波逐流,不敢爭先出頭,多說一句話。道光年間有一位曹文正公(振鏞),官運亨通,晚年更受恩遇,死後諡文正,在清朝200餘年中,也沒有幾個“文正公”,這是最高的諡號,論其政績,卻又沒有什麼,他的門生曾向他請教,他說:“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偏偏左宗棠是心直口快的人,他大半生是在軍營戰陣中度過,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從來也藏不住話。來京師一個多月,言行莽撞,在廷臣們看來,簡直是不通世故,如今連慈禧太後也得罪上了。朝廷中對他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看法和議論,深諳世故的人鄙夷他,好心的人為他擔憂,小心謹慎的人疏遠他,以免受他株連。背後罵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三月十九日晚間,大臣們齊集宮中,參加慈安太後的晚祭。左宗棠因故未到。大臣們紛紛議論開了,有些人趁此說左宗棠的壞話。寶軻和左宗棠素來不合,也大放厥詞,說左宗棠簡直是“一團茅草”。翁同騄在場,聽了大不以為然,但隻能默不作聲。他回家後在日記上記下了這件事,感歎道:“竊恐左公不免齟齬矣,正人在位之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