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項工程是修治赤山湖。湖在句容境內,彙集茅山諸水流,經溧水、上元、江寧流入秦淮河。湖底因多年淤積升高。湖堤也坍壞,旱時幹涸,汛期又漫溢湖周農田。左宗棠命兵勇在湖南岸加築圩堤,長二十餘裏,堤上遍植桑秧保護堤岸。又在下遊修建橋閘;秦淮河流經南京通濟門和金川門,進入長江,在這兩處修建石閘壩,以收納附郭諸水。瀕江圩堤溝道也都次第加以修治。
還有一項工程是修治範堤和湖墩。淮南通泰場範堤原是北宋範文正公仲淹所議建。自鹽城北接阜寧,南抵海門,亙600餘裏。堤下聚居了許多“鹽民”,俗稱“灶戶”,他們在此設灶熬鹽以謀生。堤外修建了許多潮墩,是灶戶避風潮之處,因為年久失修,潮墩多已損毀。前一年颶風大作,海潮澎湃而至,席卷漂沒廬舍千數百所,淹斃民戶不可勝計。左宗棠親往堤邊視察,與鹽運使商量,先集資修築潮墩,以保護鹽民安全,然後再修築範堤。是年七月,通泰場潮墩修成96座,次年(光緒九年)五月,範堤也築成。
江蘇沿海盛產鹽,蘇淮鹽務影響國家收入和廣大鹽民和鹽商販的利益,受到曆任地方官的重視。左宗棠竭力推行陶澍試行過的票鹽製,以往販鹽隻由少數鹽商壟斷,票鹽製則準許任何人販鹽,隻要按規定領取鹽票,付出一定鹽價買鹽,繳納稅款,就可以到各地銷售。一票鹽按時值計約一二千兩銀。推行鹽票是使自由貿易取代封建壟斷,既增加了國稅,又便利了民商。左宗棠同意魏源、包世臣的主張:農業重要,商業也重要,有時候商業更為重要。
揚州是鹽商薈集之地,自古繁華屬東南之冠,又是南北通衢要道。左宗棠年輕時赴京會試南歸時經過揚州,在邗江小麵館裏吃了一碗雞湯麵,當時是窮書生,正饑腸轆轆,覺得味道美妙無比,以後常常想起揚州麵雞湯麵,和家人朋友談起來,還津津有味。40年後他為視察蘇淮水利和防務,數度經過揚州,他倒不曾為瘦西湖和二十四橋的美景所打動,卻回憶起年輕時吃過的那碗揚州雞湯麵。這年他到瓜州閱兵,特命犒賞所有將士每人雞湯麵二碗,由自己掏腰包,不要公家花錢。他對將士們說:“古來名將都與士卒同甘共苦,你們都多年跟隨我南征北戰,備嚐艱苦。我享受了美味,怎敢不和你們共同分享呢?”將士們吃了美味的雞湯麵,雖然是件小事,心裏卻很悅服。從此邗江雞湯麵出了名,經過該地的人都要嚐一嚐,因此利市三倍。
他在南京除了辦水利、鹽務外,還重視其它能使國強民富的洋務,如電訊、鐵路、礦山等。他看到上海有許多洋商銀行,就主張創辦本國的銀行,以抵製洋人操縱中國的金融。西方列強為了擴張侵略勢力,還想染指中國的電訊和鐵路事業,他們提出用外資在長江鋪設一條水下電纜,直達漢口。左宗棠認為鋪設寧漢電纜是很有利的事,但是不同意由外人鋪設,利權不能外溢。他立即建議清廷,由中國自行建設陸上線路,經費由本國商人自籌。這條從南京南岸到漢口的電報幹線,全長1600裏左右,於光緒十年(1884年)竣工。
左宗棠積極鼓勵和支持民辦企業,光緒八年有一位候選知府胡恩燮在徐州創辦了利國驛煤鐵礦,用機器開采,不請“官本”,全部由商集股辦理。創辦初期,投資大,收益少。左宗棠就上奏代為請求減免稅款,以保護民辦企業,“維持商本,而塞漏卮”,以便和外國產品競爭。他還看到沿海地區洋油(煤油)傾銷,就下令兩江各府州縣廣植烏桕樹,取烏桕子可榨油,以代替洋油供民間照明之用,抵製洋油的傾銷。
這幾年左宗棠雖然年齡更老了,身體更差了,但仍經常到各地視察。光緒九年他到高郵、邵伯、泰州、泰興一帶視察河工,沿途百姓陳列香案迎送,一是感謝築堤修堤,上一年因而獲得了豐收;一是感謝減免了厘金,老百姓得到實惠。老百姓都說:“幾十年來從沒有見到製台到我們這兒來過。”左宗棠對百姓熱烈歡迎的情形很受感動,又覺受之有愧。他後來寫信告知兒子說:“好官可做,好官之名亦實不易副。”古人雲:“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封建時代,也有少數官吏想為人民作點好事,但是困難重重,阻力很大,宗棠深有體會,他自覺為老百姓作的好事是太不夠了。
光緒九年(1883年)正月,他在南京為陶澍和林則徐建立了陶林二公祠,合祀二位先行者。他寫了一副對聯:
三吳頌遺愛,鯨浪初平,治水行鹽,如公皆不朽;
卅載接音塵,鴻泥偶踏,湘間邗上,今我複重來。
左宗棠慨然以陶林二公的繼承者自居,他不僅繼承了二公辦水利、農業、鹽政、漕運等事業,還繼承了中華民族大無畏的愛國主義精神,沒有辜負陶林二公的知遇。
兩江總督衙門是江、皖、贛三省最高權力機構所在,也是總督的官邸。衙門外觀森嚴,大門常開,有親兵守衛。裏麵庭院深深,從甬道進去,第一進是大堂,第二進是接見官員談論公事的客廳和簽押房,第三進是內眷住房,這裏陶澍、林則徐和曾國藩的眷屬都住過多年,如今左宗棠、張夫人和兒、孫、媳婦等也住在這裏。幾個兒子中,孝寬常年在長沙管家,孝勳、孝同遇到鄉試期間要回鄉參加考試,他們經常在兩地來往,孫兒孫女們多住在南京,左宗棠過了一段熱鬧的家庭生活。
他每天清晨四五點鍾天尚未明即起床,洗漱後立即到簽押房批閱公事;到了天明,一家男女老少齊集在大廳裏用早餐,左宗棠坐在當中,家人侍坐兩側。早點通常是蒸紅薯和煮蠶豆,他的九孫念惠(作者的伯父)後來回憶說:小孩們隻能分到半個紅薯。吃完早點,左宗棠就和張夫人及兒子們談論家事,有時講些古聖先賢的故事和格言給兒孫聽,除了夫人和兩位女兒可以坐著,其餘人都得站著聆聽。據念惠回憶說:他的聲音極為宏亮,眼光炯炯逼人,孫兒女們看到那副眼神,很有點害怕。
早飯過後,他立即開始工作。那兩年還算太平無事,但他對軍事防務等一點也不放鬆,特地在總督署內設一營務處(相當於現在的參謀處),每天要到營務處辦事數小時,中午就在該處用膳。隨他來南京的幾位老部下如王德榜、王詩正等也常到營務處議事,他們無所不談,即討論軍事防務,也討論水利建設,中午就在一起用飯,有客人和僚屬來談公事,也留在一桌吃飯。桌上常有一盤狗肉,湖南人有愛吃狗肉的習慣,江浙人則多數不願吃,左宗棠就勸他們嚐嚐,還說:“這肉名叫地羊肉,味道很美,何為不食?”說著還用筷子夾一塊狗肉送到客人碗內。有一次曾國藩女婿聶緝在營務處共進午餐,左宗棠夾了一塊狗肉到他的碗內,勸他嚐嚐美味。聶緝雖然是湖南人,但堅決不吃狗肉,趁宗棠不留意,偷偷把它夾到桌上,可巧又給宗棠見到了,他就問:“美味怎麼不吃?”聶緝回答道:“素來戒吃牛肉和狗肉,不敢犯戒。”宗棠笑笑而已。
到南京不久,有一次他外出拜客,經過城北一帶,看見跨儀鳳門有一座高山矗立,卻是光禿禿的。他問隨從人員這座山的名字,隨從告訴他是獅子山。他慨歎道:“獅子無毛,何以壯觀瞻?”立即拿出一百兩銀子,命隨從官員采辦鬆柏桑茶等樹苗,栽種在獅子山上。又命調查附近各山的土性,廣種各種樹苗,在城內空地也遍植桑柏鬆杉數百萬株,以供人民養蠶和樵采。南京城經戰亂後,還留下大片荒地,他命設立清丈局,作出規劃,用公款修造城北房屋數百所,租給老百姓住,這樣,老百姓的生活有所改進,流離失所的人有了安居之處,南京城的市容和綠化也有所恢複。
他在南京也如在其它各地一樣,十分重視文化事業。他來之前有人建議撤銷金陵書局,他到南京後,不僅不撤,還集資趕印各種書籍。那年正逢大比之年,來南京購書、觀光的士人很多,書局果然生意興隆,勝於往昔。他為南京鍾山書院題了一塊《正誼明道》的匾額,鍾山書院後來改為南京中學,民國時期還有人在該校看到那塊匾額。
江蘇地方上的士紳很有勢力,常常幹預公事。左宗棠很厭惡這種行徑,但又不宜隨便得罪他們。當士紳們來晉見他,將有所幹謁時,不能拒之門外,他就想了一個辦法。客人就坐後,照例端茶敬客,寒暄兩句,他就滔滔不絕一個人談起來,內容是無所不有。據客人們說:多半談的是西征軍的經曆,如何克敵製勝,如何神機妙算,那是客人聽得膩煩的,他談得眉飛色舞,客人又無從插口,隻能一旁恭聽。談得差不多,隨從就端起茶碗,按照清代官場規矩,這就是示意時間已到,“端茶送客”了。那些士紳碰了軟釘子,一個個氣得不得了,卻又無可奈何,背後罵他驕踞,或說他昏庸老朽,隻會擺功自誇,殊不知他的用意。
也有一些湖南同鄉,特別是本家、親友等,紛紛來南京找他求差使,他一概不收錄,自己掏出腰包,送路費給他們回家。他定下一個辦法,在南京下關輪船碼頭給一半旅費,到了漢口後,托人再付給一半。本家和親友埋怨他不講“情誼”,他也計較不了這許多。不過他認為作官並不容易,要有一定本領;要愛老百姓,誠心誠意,為百姓作事;要廉潔方正;他不能將官隨便封給本家子侄和親戚朋友。
其實他也是很講情誼的,對於來求職未遂的人,總要盡心安排送他們回家;他常說,為本家和親友受累不少;對於故人子女,他也總悉心照護。那年曾國藩的滿女紀芬(湖南話稱幼兒女為滿兒女)和夫婿聶緝正在南京,夫婦二人曾多次拜謁左宗棠。
紀芬晚年自號崇德老人,在她的《自訂年譜》中記述了他們這一段有趣的交往。
光緒七年歲尾,左宗棠剛到南京不久,紀芬就去總督署拜謁,在大堂下轎,步行走過數重庭院,才到內室,恰好那天宗棠因公外出,沒有見著,隻見到的張夫人和幾位兒媳。兩江總督衙門是紀芬舊居之地,同治十一年曾國藩去世,她才和全家回湘,如今恰已整整10年。她撫今追昔,百感交集,以後不想再來這塊傷心之地了。
左宗棠回署後,知道了這件事,以為她還會再來,但是久等不見來。聶緝是常在營務處見到的,宗棠問了他幾次,要紀芬來見見,她始終不來。有一天宗棠專派了一乘轎子,將她接來督署,還特地開了中門,讓轎子一直抬到三堂內院。紀芬下轎,見了宗棠後,進入內室,不覺流下眼淚。宗棠問她為什麼傷心,她回答道:“回到了舊居,想起了當年光景,尤其是想到了先文正公已不在人世,不覺悲傷淚下。”宗棠也感歎不已。
宗棠又問她:“文正公是壬申年生的嗎?”紀芬回答說:“是辛未年生的。”宗棠說:“那麼比我長一歲,你把我當作叔父好了。”他讓紀芬在督署中各處看看,又找到她十年前的臥室中去流連一番,紀芬很感動。後來曾國荃來到南京,宗棠高興地告訴他說:“滿小姐已認我家作娘家了。”
紀芬夫婿聶緝(字仲芳),是湖南世家子弟,家裏很有錢,但沒有得一科第。他原隨親戚陳展堂應前任兩江總督劉坤一之約,來到南京,已經有兩年了。陳任江寧籌防局總辦,他任幫辦,月薪很低,每月隻支八兩,幸虧湖廣總督李瀚章送他一份湖北督銷局的幹薪,每月五十兩,這才勉勉強強度日,然而對他這種闊人出身的子弟,這點錢還是遠遠不夠。左宗棠初到南京,沒有留意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而且曾國藩生前曾有“坦運不佳”之說,對坦腹東床的幾位女婿全不中意,因此宗棠對國藩這位滿女婿的印象也平平,沒有給他派上好差使。紀芬不敢向宗棠當麵請求,後來向宗棠兒媳透露了點她們的窘況,希望有所照顧。紀芬多年後還回憶說,這實在是不得已、說不出口的事。
左宗棠初次見到聶緝後,印象還不錯,聶緝那年才27歲。宗棠聽他提到家世後,就問他:“有一位名繼模的,寫過一篇誡子書,是不是府上先代?”緝答道:“是先太高祖。”
宗棠又問他:“你還能記得那篇文章嗎?”緝道:“能夠。”宗棠說:“二十年前我在《皇朝經世文篇》中讀到這篇文章,甚為嘉歎,至今還能背誦。”於是就背誦了幾段。聽到有漏落的句子,趕忙為他糾正。宗棠很高興,說:“數典不忘祖,你還能記住祖先的文章,這就不錯。”留他在營務處午飯,以後每次緝因事來營務處,總留他共進午餐,在多次談話之間,他覺得緝並不是想像中的紈絝子弟,肯說直話,對洋務也頗講求。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查,第二年就委派聶緝為兩江營務處會辦。
這個差使還是較清苦,不久又委派他為上海製造局會辦,這是個闊差使。那天聶緝和一些同僚進見,在坐好幾位都委得了一份闊差。左宗棠送走他們後,單獨留下聶緝,對他說:“今天你可高興了吧?那班人都是為貧而仕,惟有你可當大事,可勉自為之!”因此聶緝一生中感激宗棠的知遇最深。
聶緝興匆匆來到上海,見了製造局總辦李興銳(勉林)。李興銳是曾國藩的門生,對老師昔日戲言“坦運不佳”也有所聞;他又見到過曾紀澤的日記。光緒四年曾紀澤出使英、法時,兩位妹婿陳遠濟(鬆年)和聶緝都要求跟去,曾紀澤委用遠濟為二等參事,但拒絕了緝。他在九月十五日日記中寫道:“同為妹婿,蚥薭鬆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數萬裏遠行,又非餘之私事,勢不能徇親戚之情麵,苟且遷就也。鬆生德器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性根無定,喜怒無常,何以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在曾紀澤的眼中,妹夫緝隻是一個一無所長的大少爺,跟他出國會成為他的包袱。聶緝沒有能跟上這位“講原則”的大舅子出洋當差,因此隻得到南京來坐冷板凳,領份幹薪度日。這次好容易委了份闊差,不想李興銳又了解他的“底細”,也怕背上包袱,並不歡迎他。因為是製台的委派,也不便得罪他。李興銳就寫一封信給左宗棠,引述曾紀澤日記中對緝的評語,又說曾國藩生前也不喜歡這位女婿,因此準備送他一份幹薪,不必到局上班,隻當個掛名差使。這和左宗棠希望他幹一番事業的旨趣大相逕庭,因此宗棠回了一封長信給李興銳,說: “聶仲芳非我素識,據一些同僚稱他肯說直話,我見他在此尚稱馴謹。近來對造船、構炮諸事,極意講求;機器一局正可借以磨厲人才。仲芳尚有誌西學,故欲其入局學習,並非以此位置閑人,代謀薪水也。” 左宗棠對曾國藩的評介和曾紀澤的日記所談,都頗不以為然。信中又說: “文正嚐自笑坦運不佳,於諸婿中少所許可,即栗誠亦不甚得其歡心,其所許可者隻稢剛一人,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此必有所見而雲然。然我輩均其後昆,不敢以此少形軒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