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抵京後不到半月,中法形勢發生了突變,一方麵,清朝廷看到朝內外紛紛反對天津中法和約,又因法使福祿諾臨行前曾對李鴻章說:“法方將派軍隊巡查越南邊境,並要驅逐黑旗軍。”李鴻章沒有上報,被人告發,因此予以“申飭”。同時,兩江總督曾國荃奉旨與法使巴德諾在上海商討條約細則,擅自答應給法方撫恤銀五十萬兩,也予以嚴旨申飭。一方麵,法國還認為天津和約對中國讓步過多,被議會否決。閏五月初一日法軍700多人藉口巡邊,逼近諒山觀音橋中國軍駐地,突然發動進攻,被清軍擊退,激戰二日,法軍傷亡近百人,被迫後撤。法政府反誣中國破壞了天津和約,要求賠償銀三千八百萬兩,清軍立即退出諒山,否則將以海軍進攻。清政府拒絕賠款。於是法軍在中越邊境加強兵力,進犯宣光、保勝、諒山等地;又派海軍中將孤拔率領艦隊向我國東南沿海進發,進行戰爭威脅。一時氣氛緊張,南、北洋同時戒嚴。
左宗棠立即上奏,分析了當時形勢,並指明應付的辦法,說:“法國人上次議和不可信,明是緩兵之計,現在看得很清楚了。當前唯有嚴飭防軍穩紮穩打,痛予剿辦,才是唯一的辦法。”他再一次申請,派黃少春率領舊部一營,再新募4營兵,開赴前線增援。
朝廷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左宗棠的意見,黃少春部隊也沒有成行,法國艦隊已經向東南沿海駛近。閏五月底,一支法國艦隊駛入福建馬尾軍港。馬尾是中國內港,船政大臣何如璋竟不敢阻止,他是李鴻章的親信,他深知李鴻章一意主和,為了避免與法軍衝突,不惜放棄國家主權,竟讓這支法國艦隊停泊在中國的軍事要港達一個多月。福建地方大員們大多是李鴻章淮係將領和官僚,對眼皮底下的敵艦隊,竟視而不見。中國兵船和法國兵船停泊在一處,何如璋卻不許中國兵船移動,不許海陸各軍備戰,真是咄咄怪事!
六月上旬,孤拔率領法艦13艘也駛抵台灣海峽。六月十五日,突然向基隆發動進攻,旋即登陸占領基隆炮台。督辦台灣防務的福建巡撫劉銘傳率部隊進行了抵抗,將法軍擊退。法軍在基隆吃了敗仗後,法國政府十分惱怒,一方麵通知停泊在馬尾港的法艦隊準備策應,一方麵命令駐華代理公使謝滿祿向清政府提出最後通牒,並於七月一日下旗離開京師。
七月初三日,法國駐福州領事通告何如璋:“本日對華開戰!”何如璋聽到這樣重大的消息,卻堅守秘密,不作任何準備,還對部將門說:“昨天還得到李相電告,和議大有進步。你們聽到的開戰消息必係謠傳。”
然而馬尾港內的法國艦隊卻毫不客氣,立即大炮齊發,隻用一個多小時就擊沉了港內全部中國船隻,包括由11艘兵船組成的福建水師和另外19艘商船。這支由左宗棠苦心經營的馬尾船政局製造的兵船組成的艦隊,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倉促應戰,因為戰機全失,雖然進行了英勇抵抗,船隻相繼被擊沉,福建水師將士陣亡760餘人。法艦又開炮擊毀馬尾造船廠,然後退出馬尾,遭海岸炮台還擊,被擊傷數艘。這支實力僅次於南、北洋水師的福建水師就這樣在投降派的手裏糊塗而荒唐地被消滅了。這就是有名的“馬江之役”,是清政府又一次可恥的失敗,也是中國人民的恥辱。
馬江之役,福建水師全軍覆滅,可是投降派不僅不承認自己犯下的罪,李鴻章反而帶頭誇耀法軍的勝利,說什麼法艦在數刻鍾內就將中國船全部擊毀,足以證明中國人萬難與敵。結論當然是隻有講和投降。然而全國人民卻沸騰起來。因為中法軍隊在中越邊境早已開戰,基隆和馬江之戰也是事實,法國駐華代理公使又已下旗離京,清朝廷不得不麵對現實。七月初六日,即馬江之敗3天後,宣布對法開戰。朝中的主戰派以奕、左宗棠為首,態度很堅決。 中法宣戰後第九天,七月十五日傍晚,左宗棠來到醇親王官邸,要求奕同意他親赴福建前線督師,與法軍決一雌雄,奕見他要求很堅決,馬上就要去前線,急如星火,就勸他不要著急,少安毋躁。其實,奕同情他,也讚成他去,認為惟有他去可以一拚。奕立即上奏太後。三天後,詔令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命他急速赴福建督師。奕當即寫信給總理衙門,敘述當時左宗棠談話時的情況說:“左相猶如伏波將軍(馬援)的氣概:‘老當益壯,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耳。”
左宗棠接到諭旨後,他在金魚胡同的寓所每日車馬盈門,來訪者絡繹不絕,主戰派都十分高興。醇親王奕率領貝勒、協揆等每天都來寓中,商談對法作戰事宜。京師人士和全國人民都很高興,以為清政府是在認真準備打一仗了。
朝中的主和派勢力仍然很大,他們和一些滿蒙貴族、官僚要員等對左宗棠回到京師就一直不滿,隨時準備排斥、打擊他,給他一點顏色看看。當他回京還不到一個月,就以一點小事,告他行文外省用印不當,朝廷給予申飭。就在他即將出京的20多天前,禮部尚書延煦還參了他一本,是因為萬壽聖節,群臣在乾清宮行禮慶壽,左宗棠到班遲誤,行禮失節,因此上疏糾劾。延煦的疏很厲害,說:“左宗棠是以乙科(舉人)入閣(拜相),皇上的恩賞已遠優於他的功勞,乃他竟日驕肆,辜負了皇上的恩典,乞予以懲儆。”
大凡官員們相互奏劾,特別是奏劾朝中大員時,都是要揣摩、看準“上麵”的意思,所謂“善體聖意”;延煦借禮儀上小事,扣左宗棠一頂大帽子,指責他沒有中進士,本不夠入閣當宰相,又居功驕肆,辜負皇恩,罪名不可謂不大。他原揣度慈禧聖意,本來就不喜歡左宗棠,又傾向議和派,對左宗棠的主戰並非真心支持,因此為討慈聖的歡心,參奏一本,同時也替議和投降派和滿蒙王公大臣們出口氣,能參倒更好,否則也煞煞左宗棠的威風。
不想慈禧看到延煦奏疏後,心中不悅;她將奏疏給樞臣們看,說:“這是與禮節有關的事,照例應由各部大臣共同具疏,何以隻延煦一個人暑名呢?”
恭親王奕盉心領神會,立即說:“左宗棠確實失禮,但勳臣應保全。延煦這件疏就留下,不予辦理好了。”慈禧點頭同意,她立意要保全在她垂簾聽政時立下大功的左宗棠。這點,延煦並沒有揣摩到,因而碰了一個釘子。
這件事原可不了了之,可是奕聽到後,十分生氣,立即專折參劾延煦,奏詞很激切,說:“左宗棠之入閣拜相,特恩出自先朝(同治),延煦是什麼人?竟敢譏刺先朝皇帝恩賞不當。左宗棠勞苦功高,年老體衰,朝見聖上時,兩宮皇太後且予以優容;行禮偶有失議,可由禮臣照例糾參,不應延煦一人以危詞聳上聽,顯見其意是在傾軋。”
慈禧看到奕奏折,於是諭斥延煦,並交部議處。左宗棠行禮失儀,也交部議處,罰俸一年。但從此朝臣知道慈禧有意保全功勳之臣,不敢再公開誹謗、加罪左宗棠了。主戰派即所謂持清議者,本來就不滿李鴻章和投降派的所作所為,也一致擁護左宗棠,於是京師中輿論是一片揚左抑李的調子。
左宗棠離京前,慈禧特別召見他幾次。談到法國人挑釁,馬江之戰慘敗等,慈禧赫然震怒,宗棠也慷慨陳詞,義形於色;君臣似乎是一心一德。他又去醇王府辭行,奕以福建全省安危諄諄囑托,還叮囑他:“彼此有緊要商辦事件,必須速到時,可打電報來。”當時電報是最快速的傳遞工具了,但是宗棠考慮電報局內有洋人工作,關涉對外事件,恐妨泄漏,認為還是隻能用密件傳遞,更為安全。奕聽了也以為然。可見當時機密、重要部門如電報局,也掌握在外國人手中,國家大事也不敢利用它,連王公大臣也受製。清政府的腐朽無能,百孔千瘡,確是沉屙日下,即使有少數愛國者願意效死疆場,為國盡忠,但是投降勢力如此猖獗,恐怕也回天乏術了。
七月二十五日,左宗棠離京的前一天,特地到翁同騄寓所辭行。他們交往數年,意氣機投,話別之際,無所不談。宗棠說起作為朝中大臣,最重要的是“輔導聖德”。封建王朝皇帝代表國家,一言一行,如有不正確處,大臣就應善加“輔導”,換句話說,即是加以教導,這真是談何容易!翁同騄在日記中記下了這句話,還寫道:“默自循省,愧汗沾衣也。”他沒能做到,慚愧的汗水流濕他的衣襟了。
左宗棠又對他說:“凡小事精明,必誤大事。”意思是生活中應重視的是原則性的、重大的問題,如國家大事、道德修養、學問事業等。對那些細微“小事”如金錢、名望、官職等不必看得太重,甚至斤斤計較;否則,在大事上反將失誤。翁同騄非常欣賞這句話,在日記上寫道:“有味哉!有味哉!”左宗棠在翁同騄寓所談了很久,翁同騄記載他的所談後說:“其言衷於理而氣特壯!”臨別時二人依依不舍,珍重道別,這也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麵。
七月廿六日黎明,左宗棠到內廷告辭,慈禧又召見,溫諭慰勞。奕知他即將出都,特在中右門外設筵,為他送行。他回到寓所後,各位王公大臣都去送行,他一概辭謝;又考慮到出門時營兵們都會在大道兩旁跪送,為了免除他們的辛勞,於是輕車簡從,繞道出宣武門,到前相國李鴻藻家辭行。李鴻藻留他午飯,為他餞別。飯後離開李府,一行經正陽門、崇文門,出東便門,到通州下船,徑往江南和入閩。全國人民聞訊鼓舞,當時《申報》報導說:“聞閩省水師失利,侯相慷慨請行,聖心嘉許,遂拜督師之命,文璐國之精神,郭汾陽之勳業,侯相可謂兼之矣!”
這次左宗棠回京師,隻住了3個月,以70餘高齡仆仆征途,自請親赴前線,毋怪乎輿論對他高度讚揚,譽之為“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也有人說,左宗棠不習慣京師生活,與朝中權貴不甚協睦,所以請求離開的。也有人認為,慈禧對左宗棠有所忌恨,但他是勳臣,表麵上必須保全他,暗地裏則想除掉他,因而調動頻繁。從光緒七年至十年3年時間,工作調動4次,南北奔波,疲於奔命,以至筋疲力竭,心血耗盡。這些說法雖也有些道理,但不一定正確。左宗棠如此老邁,慈禧不一定對他有所忌了,倒可能真要利用他的中外聲望;而他自己,為國馳驅,效死於疆場之上,馬革桐棺,原是他的畢生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