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楓橋夜泊以後

張繼,一個在唐朝並不那麼重要的詩人,因一首《楓橋夜泊》而流傳千古。張曉風很詩意地把這個創作過程稱為“不朽的失眠”!這用當今的話說就是“榜上無名,腳下有路”,很有點兒安慰人的味道。

我有一位詩人朋友,別人問他最大的理想是什麼?他說:在唐朝當個詩人。當今的詩人對唐朝的詩人羨慕出一個黑色幽默來,這從另一個方麵說明在唐朝當個詩人還是不錯的。淺學如我,原以為一個“不朽的失眠”,會把張繼定格在一介寒士上,從此他將歸隱泉林終老一生。其實不是的。在寒山寺與一位和尚交談,才知張繼“楓橋夜泊”以後又考中了下一科的進士,官做到掌管財賦的檢校祠部員外郎。

佛家廣結善緣,我告辭的時候,和尚贈我好多冊書。我向他表示感謝,問他叫什麼名字,他不說。後來我又追問了一句,我說我若寫出文章發表了,給你寄張樣報什麼的,信封上怎麼寫呢?他笑著說:你寫寒山寺方丈收就行。終於沒有問出姓名。我心裏一聲感歎。

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很美麗,也很有名。然我來蘇州,倒真不是衝著蘇州的美景來的。作為一個生活中的“落第人”,我是來尋找心中的那個平衡點,用以撫慰一個寂寞愁苦的靈魂的。

於是從寒山寺出來,我就去尋訪那個“楓橋夜泊”的地方。路很近,走不多遠就到了。一座石橋,一條小河,還有三五隻靜靜停泊著的小船,這幾乎就是它的全部景致了。我有點兒失望,但轉念一想,一個落第舉子心生愁苦之處,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鵝黃色的柳條在風中搖蕩。河水泛著波光。我在楓橋邊沉思……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我反複吟詠,追尋著張繼當年的心理軌跡……我兒子說:中學的語文老師講,落第的張繼,半夜裏聽到鍾聲,是愁上加愁。

是這樣嗎?

寒山寺始建於梁代天監年間。也就是說從一千多年前這半夜鍾就開始撞了。佛家普度眾生。難道說夜半撞鍾就是為的讓人愁上加愁嗎?陪我撞鍾祈福的和尚給我講佛經,他說鍾聲可以“降伏魔力怨”,半夜裏撞鍾一百零八下,可以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正沉思,忽然寒山寺的鍾聲悠悠傳來,我若醍醐灌頂,一刹時融會貫通……啊啊,原來是這樣——

……落第的張繼,乘一隻小船,來到蘇州。是秋夜,小船泊在楓橋邊上。繁霜重露,月兒落了,天上亮著幾顆星星。是誰驚了烏鴉?啼聲從楓林裏傳出!夜深沉,江邊的楓樹熄滅了它那火把一樣的光焰,唯有漁火亮著,三點、兩點,伴著一個不眠人!愁如江水……是一條難歸的鄉路。小小的一葉扁舟載不動啊!愁中有倚門翹望的老母,有妻子探詢的目光,還有抱住他的腿打吊吊的一雙兒女……還繼續考嗎?張繼在猶豫著,口問心,心問口,一句話反複問了自己千百遍。若是下一次還考不上,那又怎麼樣呢?不如歸隱吧……寫寫詩,種種花。然而世道艱難,米價又漲了,隱能隱得住嗎?寒山寺湮沒在黑暗中。大地睡了,江水睡了,楓樹和剛才還在啼叫的烏鴉也都睡了,天地間隻有一個張繼還在思索著,苦苦地思索著!“當——!”寒山寺的鍾聲響了。悠揚的鍾聲飛進沉沉的夜色裏,落在船板上,在張繼的耳邊久久地繚繞不息。驀地,張繼的心中像是劃過了一道閃電,他激動得微微有些發抖,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思,在鍾聲裏一掃而光。他仰望著茫茫的夜空,從牙縫裏迸出了一個字——考!

天寶十二年,當鍾又一次在他心中響起的時候,他是在考棚裏。鍾聲催他奮發,給他以激勵,他仿佛驀然間增添了力量。於是精騖八極,神遊萬裏,一篇文章寫得花團錦簇……

機遇轉瞬即失。然也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露出笑臉的時候。要緊的是,莫要做一個警鍾也驚不醒的夢迷人呀!

夜色漸漸地濃了,不知不覺我在楓橋邊上已遊逛了兩個多小時了。兒子催我進城,我漫聲應著。也就在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寺裏與和尚的那番對話,又在我心裏重複出現——

我說:我常有出世的念頭。

和尚說:你還沒入世呢,怎麼能出世呢?你得先入世呀!

我還沒有入世嗎?仿佛和尚說的這話很有點禪味兒。慢慢悟吧,我想。

夜風起了,涼涼的,但這畢竟是春風,已沒有了多少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