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離合，如明月清風，萬古長存。”清瘦老者手中梨花木一拍，發出清脆聲響，驚醒如癡如醉的聽眾。
地處村旁大樹，兩旁各有數株楊柳，說書老人所講的是一個人妖相戀，即淒美又哀怨情愛故事，人是蜀山弟子，妖是狐妖。
說書老人雙手作了個揖，說道：“日已偏西，今日且到此，各位請了。”圍坐在大樹底下聽書的眾人議論道：“人妖難以並立，不是人殺妖，便是妖害人，人妖相戀，這怎麼可以？”“可惜了，好好一個蜀山弟子。”“蜀山弟子不是要斬妖除魔的麼？愛上狐妖，萬萬不該……”
眾人既替蜀山弟子深感碗惜，又恨狐妖惑人，毀了一代英俠。
人堆中有一不修邊幅，衣著襤褸的落魄道人，對眾人的議論紛紛哧之以鼻，喃喃自語道：“庸夫庸見！”仰頭灌了一口壺中酒，他一邊聽書，一邊喝酒，不時冷哼，大是不屑說書老人所言。坐在他身旁以手支頤的是一小童，唇紅齒白，黑漆如墨的雙眼靈動有神，長得很是惹人憐愛。
眾人起身，往說書老人身旁的一小缽扔銅板，相繼離去。
那小童從懷中摸出銅板，正欲打賞。落魄道人大手一橫，攔住道：“他說的不對，不給。”
那說書老人見他一身破窮相，也不與他計較，似乎對聽書不給賞錢，已是司空見慣。右手柱杖，左手拿缽，向那小童笑了笑，步履蹣跚離去。隻聽他唱曲道：
“曲終酒空，明月尚缺。憾如清風，萬古長存。愛時當愛，離時當離，莫待花落空折枝。千年修行一朝毀，仍道無悔。
日盈則昃，月滿則虧。今日是福，明日是禍。喜樂難長久，福禍共相依。喜來則喜，愁來則愁。且自逍遙隨心，看世事化雲煙。”
曲調憂傷，措詞豁達，宛如一看破世情、飽經滄桑的老人。
楊柳依依，寒風細細，人去漸遠，歌聲漸息。
落魄道人嚼著說書老人的唱曲：“千年修行一朝毀，仍道無悔，仍道無悔。”霍的起身，身影一閃，隻眨眼間，已然遠去。
那小童忙起身追趕。
那說書老人忽感一陣風飄來，身旁則多了一個人，不由大驚失色，顫聲道：“你……你要幹嘛？”落魄道人道：“有一事請教老者。”說書老人好半響才慢慢恢複了神色，道：“請教不敢，直說無妨。”落魄道人道：“人妖同是六道輪回中的生靈，佛家有雲‘眾生平等’，為何有人妖貴賤之分？”說書老人道：“這……這……”幹咳一聲，又道：“人乃萬物之靈，妖卻未開蒙，戾氣未除，這便是人妖貴賤之分所在。”落魄道人長聲一笑，道：“狡辯，人若無戾氣，世人又豈有善惡之分？天下紛紛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世人為了爭名奪利，出朋賣友、殺妻弑父的事還少麼？我再問你，你說書所言‘蜀山弟子李修緣被狐妖所惑，自甘墮落，終於身敗名裂，紅顏禍水，狐妖委實害人不淺。’依你之見，李修緣身敗名裂，倒是全錯在於狐妖，與他自身全無相關麼？”說書老人見他語出不凡，雙目光湛有神，與他落魄境遇極是不相稱，不由另眼相看，肅容道：“當今之世，妖孽橫行，蜀山弟子以斬妖除魔，拯救蒼生為己任，好好一位奇俠，若不是遭狐妖所惑，怎會行差，一錯再錯？”落魄道人冷哼一聲，道：“大錯特錯！”說書老者道：“確是大錯特錯。”落魄道人冷笑道：“我指的是你大錯特錯。”
說書老者一怔，隨即道：“好，老夫且問你，李修緣身為蜀山高弟，除妖行善，惠澤世人，素有清譽，自他結緣於狐妖後，受他恩澤的世人，可曾有人挺身為他說過一句好話？無一不隨流俗指詬他自甘墮落。”落魄道人神色一黯，說道：“世人以怨報德，也屬平常，原不足深究。”說書老者歎道：“老朽說書，不過是生計所迫，供人消遣。李修緣也並非一無是處，他甘冒天下大不韙，為世人所棄，開創了人妖相戀先河，其識其魄，確有令人可敬之處。”落魄道人眉間一皺，說道：“即如此，方才老丈又將李修緣罵得狗血淋頭？”說書老人道：“山野村夫多是愚昧之輩，老朽說書，不過是迎合愚夫口味，否則他們多半會指責老夫胡說一通，焉肯打賞？”那說書老者飽經滄桑，顯然頗有見識，隻聽他又歎道：“人妖結緣，即便化不去人妖萬世仇恨，或許也當能減輕人妖敵對之心。”
落魄道人望著天邊相接的雲彩，出神良久才道：“人與妖會有止息停爭，和平共處的一天麼？”說書老者搖頭道：“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人妖相爭累積的萬世仇恨已濃得難以化解，此願雖好，卻是難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嘿，且別說人妖之爭，即便是人間的正魔兩道尚自因門戶之別，爭鬥不止。妖魔可怕，人心又何嚐不令人生畏，或許仙人便是受不了人心的肮髒齷齪，才退隱蓬萊仙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