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方生未死(1)?(1 / 3)

下卷· 第十三章方生未死(1)

53被審視的黑匣子

1957年,曾長期是曆史遺留在歲月汪洋裏的一隻黑匣子。

中國改革的最偉大意義,在於它使中國擺脫了自我孤立狀態,進入了現代文明主潮。越來越多的人,在尋找各種各樣的鑰匙,期待打撈這隻黑匣子。

1989年以前,國內關於當年右派分子個人命運的回憶和傳記在報刊上並不鮮見,如張賢亮的《綠化樹》、徐鑄成的《陽謀親曆記》、叢維熙的《走向混沌》和《冬天的往事——背纖行》……以1957年去開展情節,以右派分子作為主人公的影視作品,如影片《天雲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一度還是個時髦。

雖然對“文革”研究,尚處於“失語”狀態,但因為在這個舞台上過往的許多重要政治人物,如林彪、“四人幫”、陳伯達、康生、謝富治……都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直接涉及到他們,或者有可能將罪責歸之於他們的材料,其實,並沒有絕對地被鎖進保險箱。葉永烈先生能夠寫出厚厚的幾本《江青傳》、《張春橋傳》、《王洪文傳》、《姚文元傳》,就是證明。

此外,當今五十歲以上的中國人都親身經曆過“文革”,他們從社會各個層麵、各個角度對於“文革”的記憶,也共同豐富著一般人對這場千古浩劫的整體認識。或許,正是“失語”的結果,這認識在有些人那裏顯得偏頗、乃至可笑,比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聽過有上小學的孩子將其概括為“壞人打好人,學生打老師”。盡管如此,這依然是一種整體認識。

與此相比,反右運動迄今已經五十多年了,關於它在中央高層的檔案材料,仍像深宮裏的佳麗,未能像世人展露自己的姿影,研究者們大抵沒有獲取第一手資料的渠道。

外國學者雖寫出一些對反右運動的來龍去脈有所分析論證的著作,前些年國內也有學者出版了有關1957年的專著,如朱正先生的《1957年的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邵燕祥先生評價為“孜孜,數易其稿;廣搜博覽,嚴格依據已經公開發表的資料,事事有來曆,句句有出處,力求在最大程度上讓曆史得以本來麵目出現”,但它們,自然更包括本書在內,很難說已經對反右運動作出了正確而又準確的總體把握。

或許,還沒能夠深入打開這隻黑匣子。但沒有深入打開,卻並不妨礙人們久久地審視它。

親身經曆了反右運動的人們,無論是當年整人的,還是被整的,是打成了右派的,還是作了漏網之魚的,隻要麵對曆史時靈魂有過一陣陣戰栗,而且,能在這戰栗中冒出一簇新芽,就能從中獲得或多或少的理性雨露,並因此生長為一種新的人格氣象——

1981年3月19日,北京全國政協禮堂。

在浦熙修含冤去世整整十年後,全國政協、中央統戰部、民盟中央的領導及新聞出版界人士共幾百人,懷著沉痛、肅穆的心情,佇立於浦熙修的遺像前。

應袁冬林女士的請求,全國政協副主席康克清主持了追悼會,1957年反右運動中,康克清曾公開表示浦熙修不是“右派”的意見。周恩來的遺孀鄧穎超,許是因久病在床,請人送來了花圈。

民盟中央副主席薩空了致悼詞。悼詞裏稱浦熙修:“具有一個優秀新聞記者的品德和才華。她富有正義感,為人正直。她新聞敏感性強,文筆質樸犀利。她工作勤奮,忠誠於自己的職責。她疾惡如仇……她不僅用墨水,而且是用鮮血寫新聞……她是我們黨的忠實朋友……”

悼詞經徐鑄成、溫崇實、石西民等生前好友幾易其稿,征求家屬意見後,再經修改,交民盟中央、中央統戰部推敲、通過,又報中央書記處備案,再一次上下通氣、接受後,才最後定稿。袁冬林注意到,定稿中最顯著的改動是,原悼詞裏有一段話:“她雖身處逆境,但對黨的信心不變,熱愛黨的感情不變,仍努力學習馬列主義理論,積極為黨、為人民工作,以達到她多年來期望入黨的夙願”,這段文字的最後一句,在定稿中被刪去。

在這天的追悼會上,浦熙修的親屬收到了兩封親筆道歉信。

一封是陸定一寫來的。內稱:“……1957年,她遭到了打擊,這一點我至今深為遺憾。現在給她平反,是完全應該的。”

從1966年5月8日至1978年12月2日,他被囚禁了近十三年,其中多是以“68164”的囚號,作為一名特等囚犯,關在北京秦城監獄。現在他病殘之軀仍未康複,住北京醫院治療休養。

眼下,多少老幹部在轟轟烈烈、聲淚俱下地控訴林彪、“四人幫”的迫害,仿佛受盡了人類一千年以來的苦難。這時,陸定一卻想起要寫這樣一封信。日後,謝蔚明來醫院看他,問道:浦熙修被打成右派,與你並沒有什麼關係,你怎麼想起要寫致歉信?

他回答說:當時我是中宣部長,全國那麼多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我當然有責任,我應該承擔道義上的責任,我應該向浦熙修的親屬致以歉意。

另一封信,是由治喪辦公室轉來、著名漫畫家華君武寫的。在反右鬥爭時,他畫了幅浦熙修的漫畫,發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為《猶抱琵琶半遮麵》,意指她欲承認未承認,欲揭發未揭發,內心世界還掛在“章羅聯盟”的犄角上沒有下來。

謝蔚明至今還記得,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會在北京日報社開浦熙修批判會的那天,開完會他和華君武出來,兩人同了一段路,後者的神情頗是氣憤,問謝蔚明看沒看《人民日報》7月1日的社論?

眼下雖混跡於批判他人的革命群眾隊伍裏,但自感大禍難逃的謝蔚明自然看了,社論裏有一段闡述了黨對右派分子的處理政策。

華君武說:像浦熙修這樣頑固不化的右派分子,我看這社論裏給的政策太寬大了……說得謝蔚明的心裏似觸到了刀尖猛地一顫!

也許這句話,華君武早忘記了,可他的記憶,在中國人裏還是驚人的。

在這個國家幾十年來每一個運動都要製造的千百萬噸筆墨的垃圾裏,誠如朱學勤先生所說:在缺乏原罪意識的東方文化裏,現實隻有野草般的控訴在增長,難見懺悔的黑玫瑰在開放,他卻“此事久壓心頭”,尚能在24年後勾索起當年的那一塊豆腐幹般大的漫畫……

巴金先生則不但從自己的記憶裏,而且還要努力從一個民族的記憶裏,作出這樣的勾沉索隱。

翻開他的五本《隨想錄》,他總難以忘懷1957年。

馮雪峰遺孤的造訪,讓他頓然回到那年在首都劇場由中國作協黨組召開的批判丁玲、馮雪峰、艾青的大會;看了包括傅雷絕筆在內的“傅雷家書墨跡展”以後,他一下想起自己在反右時期寫過文章批駁知識分子“不可辱論”;朋友轉來的一封信件,讓他翻檢起舊作,一篇寫在1934年題為《月夜》的散文,在1961年10月出版的《巴金文集》第十卷裏雖還保留著,但是關於“朋友Y”的整個一段被刪去了。“Y”正是他三十年代的一位朋友,一個在閩南紮根默默辦教育的青年,名叫葉非英,57年被打成右派,60年死於勞役和饑餓中。從此,一年來,一張被亞熱帶的陽光與風雨鞭打著的清瘦、粗糙的臉,總浮現在巴金的腦海……

在帕金森氏綜合症和左腿摔壞的折磨中,在一次次住進醫院的間隙裏,連移動一支圓珠筆,也覺得十分吃力的巴金,就這麼慢慢地將筆往後移。有時,紙上出現不了字跡,他幾乎得使上全部生命的重量來寫,一天能寫上兩百個字,他便感覺自己的心髒衰竭得好似一隻被子彈折斷了翅膀、就要從空中掉下來的鳥……

然而,他的筆在那些年顫抖著,卻始終握在手上,他思想的翅膀也一直在雲端裏高翔:

我在一九五七年反右前講過:“今天誰被揭露,誰受到批判,就沒有人敢站出來,仗義執言,替他辯護。”倘若有人揭發,單憑這句話,我就可能給打成右派。這二十二年來,我每想起雪峰的事,就想到自己的話,它好像針一樣常常刺痛我的心,我是在責備我自己。我走慣了“人雲亦雲”的路,忽然聽見大喝一聲,回頭一看,那麼多的冤魂在後麵“徘徊”。我怎麼向自己交代呢?

——《紀念雪峰》

我們口口聲聲說是為“新社會”,可是這“新社會”,越來越不被我們理解,越來越顯得可怕,朋友們一個接一個比我先掉進黑暗的深淵……

過去的事,也隻好讓它過去,有人不想舊事重提,有人不能不舊事重提,我屬於後者。因為記住過去的教訓,我才不怕再次上當。隻有承認每個公民的權利,才能理直氣壯地保衛自己。

——《二十年前》

隻是全國解放以後,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一次接一次的學習,仿佛把我放進一個大爐子裏烘烤,一切胡思亂想都光了,隻剩下一個皮包骨的自己。我緊張,我惶恐,我隻有一個念頭:要活下去……

錯劃了的右派分子,也得到改正了。什麼漏網右派,什麼摘帽右派,什麼帽子讓別人拿在手裏的右派,什麼戴著帽子進棺材的死硬右派,等等等等。右派分類學有了這樣創造性的大發展之後,大家不得不承認一個新的事實:那麼多、那麼多的人給錯劃成了右派。於是不得不一件冤案一件冤案地平反昭雪。

——《懷念非英兄》

我不是為了病中消遣才寫出它們;我發表它們,也並不是為了裝飾自己。我寫因為我有話要說,我發表因為我欠債要還。十年浩劫教會一些人習慣於沉默,但十年的血債,又壓得平時沉默的人發出連聲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話,也有一肚皮的火,還有在油鍋裏反複煎了十年的一身骨頭。火不熄滅,話被燒成灰,在心頭越積越多,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幹淨,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後日子,甚至可以說我永遠閉不了眼睛。我在“隨想”中常常提到欠債,因為我把這五本《隨想錄》當作我一生的收支總帳,翻看它們,我不會忘記我應該償還的大小債務。能夠主動還債,總比讓別人上法庭控告、逼著還債好。

——《無題集·後記》

持有巴金先生這樣“欠債”心理的人,在知識界不會太多,卻也不少。

提起“範用”這個名字,人民出版社的老人,無不知曉這是一個幾十年來在階級鬥爭之“綱”上翻騰的典型。多半日子,他意氣風發地站在“綱”上整別人,尤其反右運動裏,他對王瑩丈夫謝和賡的那番窮追猛打,幾近可與當年蔣介石要在江西鐵桶般圍剿紅軍相媲美;自他1963年當上該社副社長兼三聯書店總編輯以後,他也沒少蓬頭墨麵、枯瑟如槁地站在“綱”下,被他人一塊塊地從精神上加以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