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尾聲世紀之交
在兩個中國始終並存的時代風景線上,知識分子們的心理屏幕上,種種跌宕起伏的曲線波紋,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新時期的頭幾年,隨著思想解放旗幟的獵獵飄揚,知識分子一頭從政治原罪感裏鑽出來,一頭又紮進懺悔意識、審父意識、憂患意識和悲壯意識之中,他們自覺握有一種神聖的使命,即在政治上支持、鼓勵自由平等意識的發展,在經濟上努力消解傳統的計劃經濟。社會各階層,似乎也願意伸出一片喇叭花似的耳朵來,傾聽他們牧師般布道的聲音。
這是知識分子心態最充實的幾年。
這是知識分子的人格最飽滿的幾年。
他們以為自己在埋葬一個噩夢般年代的同時,正在開創一個霞光般的新時代。
當他們在政治上的呼喚並未得到充分地響應,卻屢屢被某些勢力視為世界觀仍未得到有效改造的異己力量,而且,又經他們努力消解的傳統計劃經濟,在終於消解了之後的新舊機製方生未死時期,並沒有給他們中的多數人帶來多少實惠,或許對一部分人來說,還更清貧,更動蕩,心態也更失衡,知識分子們的理想和熱情,便遭到了無情地顛覆和嘲弄。
而且,由於經濟改革的漸次深入,高度政治化的中國,日益被瓦解得商業化和世俗化,各階層所麵臨的生存壓力和生存機會,呈幾何級數增加,人們更需要的是疾利的眼睛與手腳,而不是聽起了老繭的耳朵。下課的鍾聲已經敲響,知識分子像泥石流一樣,嘩嘩地從當代“牧師”的角色裏滾落了,很快便混同於社會上的芸芸眾生……
知識分子的隊伍開始急劇地動蕩:
一小部分人在當不成“牧師”之後,從芸芸眾生裏爬出來,寧願去當權勢的幕僚。一度,他們在鼓噪“硬政府,軟經濟”、“先專製,後民主”的“新權威主義”的同時,也將自己打扮成了與“乾綱獨斷,以專權雷厲風行”的領袖人物相得益彰的精英集團。隨著“六四”政治風波的發生,這些人曇花一現,作鳥獸散……但是,為權力中心所重視、吸附,今天仍是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最高向往。
一位地方政協委員告訴朋友,在政協分組開會時,眾委員談及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與官場腐敗時,一個個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但倘若省委書記、省長或是什麼主任、主席一到,一個個爭著與官員們握手照相,發言中自是一片“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的頌詞……這位委員稱此場麵為“習成軟熟”,這是宋元時期的文人對為闊人幫腔的一個說辭。
雖然,魯迅先生說過:“我是不和政治家說話的”(《文藝和政治的岐途》),但敢如此標榜又真這樣做了的知識分子,打建國後可謂鳳毛麟角。
其實,知識分子進入權力中心,做一名被葛蘭西稱之為的“統治集團的管家”,讓天性就想擺脫製衡的權力多一些理性的製衡,這對政治體製的革新並沒什麼不好。我注意到,當今官場上的知識分子們——
他們雖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公仆”,可沒有什麼人比他們更明白,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裏,“主人”還隻能壓進鏡框在牆上掛起來,在中國,眼下要創造什麼,要改變什麼,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公仆”。
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會將權力的一邊裝上科學的輪子,另一邊,裝上有限的民主的輪子,以盡快實現一個地區的現代化。也不排除有些人,會將權力放在私欲的鐵砧上使勁敲打,然後,讓那閃閃爍爍的含金量,飛進自己的口袋……
他們比上一級的頭頭腦腦,更了解民心心情,他們又比一般的國人,更多地知道外部世界。
他們常常操兩種語言說話,在權力係統內,他們多說官話,在非權力係統內,他們多說實話。當不能不講一種語言的時候,他們便不把話講絕……
再一部分人,視“下海”為對自己生存智慧的挑戰,對自己生存手段的挑戰。
其中,視線短者,大抵完成了自身現代化的物質包裝,因無須黨落實對自己的“知識分子政策”而沾沾自喜;
其中,大胸襟者,已經從方方麵麵的效益、信息和關係裏感知,民營經濟的崛起和壯大,對於中國的未來,遠勝於在天安門廣場上喊一百打要求民主自由的口號。然而,民營企業在很多地方的生存環境又是粗礪的,即便是早上醒來,他們也常常掛著夜遊者的倦容……
還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則紛紛轉移到遠離現實政治的“學術研究”裏去遁身。
倘若他們從事的是自然科學,或者他們雖從事人文科學,卻自信在這番研究之中,能開發出一種形而上的、超驗如宗教的東西,好比學術是一種神職,治學是一種出家,他們則是在寒冷而又寂寞的時刻,為人類的文化廟堂守夜,書桌上便能放下他們的一顆寧靜如燭焰的心……
麻煩恰恰在於,能持有這一心境的人文知識分子並不太多,事實上在中國的幾乎任何一門人文科學,在經曆了建國後曆次運動的強奸之後,在不動搖整個意識形態的條件下,隻妄圖去傳統文化或是西方文化裏撈幾根救命稻草,這所謂的“學術研究”,不過是一場徒勞的、消耗性的學術掙紮……
“身在江湖,心在魏闋”,儒家精神的烙印,卻深深地打在他們的骨子裏。可在他們的眼裏,入世不行,除非依傍權力,但權力的實用主義所帶來的種種不確定性,多半會加速學統的崩潰;回到書齋不行,他們擔心遠離社會實踐的結果,會消解自身的人文主義精神和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而這正是知識分子生存的全部依據。
走出體製之外“下海”,他們體製內生,體製內長,盡管他們批判這個體製,可在精神上與這個體製上又有一條割不斷的臍帶,他們從未成為個自由人,必然臨淵履薄,忐忑不安……
他們大概沒有注意,無論是民營經濟,還是國營經濟所實行的租賃製、股份製、有限責任製,都在日益表現出個性化和自由化的特點:
老板可以炒工人的魷魚,工人也可以炒老板的魷魚;
員工可以選舉廠長,員工也可以罷免廠長;
股民對業績滿意,可以買這家公司的股票,一旦不滿意了,又能馬上拋掉它的股票……
當民主程序像水墨一樣,一抹一抹地浸濡起經濟生活的這張宣紙;民主觀念就將像柳芽一樣,一點一點地綻開於人們的心枝,並將不可阻擋地向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輻射開去……
他們大約多感歎,自己曾滿懷激情撒播的一些口號:民主,自由,平等……被滿大街的商販們,批發成了赤裸裸的拜金主義、個人主義;被形形色色的“大款”與明星,製造出一個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的高消費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