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方生未死(2)
54影子倏然一閃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展現在世界眼裏的中國,很大程度上,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中國的疊影——
一個中國,再圈再點了毛澤東。
她否定了毛一生中自認為隻做了兩件大事之一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從反右、反右傾,到劉少奇、彭德懷,乃至胡風、王實味……她以推土機般的意誌,推倒了在車水馬龍的運動裏製造的遍及國中的冤獄。
她決意審判江青,讓毛的遺孀像一條落水狗似地站在法庭上,但從落水狗最後的叫喚裏,除了能使世人更深入地洞察毛澤東所必須承擔的曆史罪責,並不能讓曆史承認江青是當代的妲己、武後……
她否定了毛澤東澎湃激情和詩情的“大躍進”。以平靜如秋水的目光,注視著安徽、四川的農民,以“家庭承包責任製”的鋤頭、犁鏵,短短兩年功夫,便瓦解了因為政社合一、像經過油浸的麻繩一樣緊緊勒住農民政治、經濟、文化乃至私生活的人民公社體製。
人民公社的瓦解,及隨之崩潰的“統購統銷”政策,似黃鍾大呂一樣震蕩了馬克思所說的那條盛滿“馬鈴薯”的口袋,結束了中國農村幾千年以來自然經濟加上五十年代以來“統購統銷”產品經濟的曆史。
農村這片廣袤的土地,頓成柳色新搖、桃蕾初開的充滿希望的田野。在一個商品經濟的新時代裏,如同當年激奮於“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民當然成了中國改革和市場經濟的強大動力,千百年來,農民吃飽飯的問題第一次不成為問題。
另一個中國,又和毛澤東魂魄相連。
倘若是“周恩來熱”萌生於當今,還有著相當的意義。可據說是一股久違了的“毛澤東熱”,大約自1990年後的一些日子,起於青蘋之末,揚於長風大野,最終燒遍了中國,一時間光怪陸離、寓意幽深的言論,充斥於報端:
“一代人在尋找毛澤東,學習毛澤東,他的偉大是客觀的,尋找他是曆史的必然。”
“毛澤東在位的28年裏,國家社會風氣好,黨風正,人與人之間有著淳樸的階級感情。這怎能不使人依戀毛主席?”
“毛澤東,是中國知識分子和中國社會相結合最成功的典範。”
“毛澤東熱傳遞著一個信息,那就是人們渴望有一個新的強有力的領導權威,來建立新的社會秩序,這也就是所謂的‘期待聖賢’心理……”
一個中國,猶如庖丁解牛,曾疾利地抓住了自己現代化進程的要害。
在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主題報告裏,鄧小平說:
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法製。必須使民主製度化、法律化,使這種製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
現在的問題是法律很不完備,很多法律還沒有製定出來,往往把領導人說的話當做“法”,不讚成領導人的話就叫做“違法”,領導人的話改變了,“法”也就跟著改變。
——(《鄧小平文選》,136頁)
在1980年5月31日的一次重要講話中,他又說:
民主革命取得了勝利,封建剝削製度消滅了,反封建主義的任務並沒有完成。毛、劉、周,都沒有完成。我們的人民,我們的黨,受封建主義的害很嚴重;但是一直沒有把肅清它作為一個重要任務來對待。
現在黨內為什麼有人搞特權,這和封建主義的影響分不開。還有到處搞紀念館,主席的,總理的,現在又搞少奇的。還是家長製,嚴重影響正常的黨內生活……
廢除領導職務終身製、領袖終身製的問題,我們這代人活著的時候非解決不可。
黨內生活、社會生活都要肅清封建主義影響。各種製度,都要從肅清封建主義影響的角度去考慮,逐步加以改革。
——(中宣部印發的該講話記錄稿)
旗幟鮮明、大張旗鼓地反對封建主義及其在當今的表現:一言堂,人身依附,權力尋租,黑金政治……,不僅是中國改革的當務之急,也是中國政治體製改革的題中之義。為此,鄧小平提出政治體製改革的總目標是:國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經濟管理的民主化,整個社會生活的民主化。
竊以為,在經濟體製改革上,鄧小平並沒有太多新的東西,當一切天女散花般令人昏眩、迷離的說教,樸素、簡潔地還原到社會的一切活動都為著發展生產力,都為了充分地滿足人民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的需要的真理時,人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便會似火山岩漿噴濺開來。他隻需要接受人民的創造,或者如
禹作敏所說:鄧小平不折騰農民,他隻讓農民自己折騰自己;
可在政治體製改革上,時年76歲的這位老人的一番大徹大悟,卻為我們這個飽經憂患的民族,增添了一筆可貴的思想財富。他人老心卻不老,起碼比他的生理年齡年輕,至少比他年輕二十歲的戈爾巴喬夫,是在五年之後,才有了自我感覺極好的“新思維”,正是這“新思維”,卻帶來蘇維埃帝國一朝解體的命運。
另一個中國,卻有些葉公好龍,杯弓蛇影。
迄今為止,經濟體製改革,總是缺乏政治體製改革方麵的有力配套,或者說,政治體製改革,總是嚴重滯後於經濟體製方麵的改革。
迄今為止,中國社會最大的腐敗是政府的腐敗,政府的腐敗不是經濟上的腐敗,而是用人的腐敗。經濟上的腐敗,可謂是用人腐敗的結果。
在民主政治的問題上,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些人總愛描繪中國人的民主素質,倘若有的話,它還未走出阿Q所在的未莊。從當今全國農村已普遍建立的村民代表會議製度來看,其實,現在問題的症結不是國人的民主素質太低,而是領導者們願不願意放棄特權,有無勇氣進行自我剝奪,還既得利益於人民;
一些人總要將民主政治渲染為西方民主,而後者的指向,又是資本主義或資產階級民主。這是一個別有居心的渲染,這是一道巫師般暖昧的暗示。
隻要看看中國改革進程的每一回嚴重受挫,幾乎都能隱隱聽見這巫師在某些人耳朵邊嗡嗡唧唧:民主力量的一顆鋼青色水雷,正默默地逼近權力的航空母艦。
這是一個屢試屢爽、殺手鐧式的巫術,這是一個玩弄起政治老人們的心理來,比起“文革”初期毛澤東玩弄一代青少年的心理更稔熟的巫術……
在某種意義上,是否可以說,一腔熱血、為改革披荊斬棘、鋪路架橋、丹心可鑒日月的胡耀邦,也死於這巫術之下……
其實,西方民主並不意味資本主義或資產階級民主,如同蘇哈托倒台前在印尼實行的和李光耀在新加坡實行的亞洲式民主,雖然建立在資本主義製度之上,卻並不是西方民主。
當今,西方民主已不是一個地理範疇,而是一個政治範疇,它指的是自由民主,以及權力通過公開、公平與競爭性的方式產生。眼下,全世界至少有70%以上的國家是民主國家。
一個中國,尊重科學,尊重知識,尊重人才。
她推翻了毛澤東和“四人幫”在“文革”前教育戰線上臭名昭著的“兩個估計”。
1977年,她恢複了高校招生製度,使得在這一年和其後的兩年裏得以再進校園的“老三屆”們,每提到一個人的名字,心緒都像在當紅衛兵時唱起了“抬頭望見北鬥星,心裏想念毛澤東……”
這個人便是鄧小平。
他還讓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洛陽紙貴,讓一位時年37歲的科學家溫元凱的名字如日升中天。
盡管,前者並非他的專利,後者如火藥、指南針一樣古老,可由他說出來:“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還是新鮮得像春天裏第一陣從柳絲和鴨掌下吹來的風,讓紛紛走出穴居冬眠的人們,抖掉臉上和身上的灰蒙蒙之色,滿懷憧憬地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