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1 / 3)

第十八章

楊臨時決定,帶著馬婭去旅順,也許能夠得到什麼意外的收獲。

在火車上,廣播喇叭裏突然傳出了異常的聲音,這是那個年代裏老百姓最不陌生的音樂,就像灰濛濛的天空中不下雨的雷聲,可是,這一次的雷可是帶著傾盆大雨來的,毛主席去世了。

不相信也是真的,人們全都哭,是因為不知所措,害怕從此天上真的會沒有了太陽。

白楊也不知所措,他對馬婭說:“我們回去吧,在這樣關鍵的時期,我不能離開崗位,階級鬥爭還很尖銳,一旦出現問題就麻煩了。“可是,火車不會中途停止,更不會開倒車,隻能到達終點。

馬婭一直不說話,在大連火車站,白楊決定買票回部隊時,馬婭說:“你自己回去吧,我決定一個人去旅順,我要在媽媽出生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或許會有親人的線索。“白楊拗不過馬婭,就打電話請求戰友的幫助,戰友派來一輛吉普車,讓司機小豆子負責將馬婭送到旅順軍區招待所203房間住下。這樣,白楊才放心地乘上了回部隊的列車。

旅順給馬婭的感覺就像一個暖和的水袋,一想到是媽媽的故鄉,就禁不住淚如泉湧,隻聽說這裏的外公和其他親人全都沒有了,可是馬婭感覺得到親人的蹤影,雖然一個人,她卻既不孤單也不害怕,家的感覺那麼強烈地衝擊著她,以前隻把山裏當作家,把北京當作家,怎麼就沒有想到過旅順呢?這裏才是真正的家,是爸爸和媽媽相識相戀的地方,也是孕育自己的地方,在這裏一定能夠找到爸爸和媽媽的蹤影,一種清晰的預感帶給馬婭陣陣的興奮,這讓她的情緒和當時全國人民的情緒出現了逆差,像一片羽毛因為太輕而不用隨從風的趨勢得以自由飄舞,她脫離了地心引力,脫離了政治軸心,幽靈般的穿行在旅順的過去與現在之間,沒有誰注意到她。

旅順口就是一個口岸,還是一個櫻桃小口,在這張小口的最暖和的舌尖部位是商業中心,和口岸的小巧相比,這裏可謂奢華了,透過斑駁的胭脂窺視當年的燈紅酒綠,曆史的歎息更多夾雜的還是現實的無奈和留戀,它讓人們反思,兩個階級真的就是水火不相容嗎?窮是一種光榮嗎?

一座頗有特色的日俄式建築前麵,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在賣冰棍糖葫蘆,她衣衫破舊卻幹淨的玲瓏剔透,光潔白皙的皮膚還炫耀著天生的高貴,瘦弱的身軀緊貼著比她大兩倍的冰棍箱子,好像隨時準備鑽進去躲避危險似的。她不叫賣,兩隻深陷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好像在發布尋人啟示。那個年代有一部熱播的電影叫《黑三角》,裏麵的一個暗藏的美蔣特務頭子就是賣冰棍的老太太。可是,這個老太太和電影裏的截然相反,那個眼神凶惡,表情陰險,笑裏藏刀,一看就是暗藏的,這個眼神膽怯,表情淒慘,笑都不敢,一看就是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被鎮壓的壞分子。不會錯,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人人都有這種識別能力,就像識別好蘋果還是壞蘋果一樣。

馬婭遠遠地走過去,她也直勾勾地看著遠遠走過來的馬婭,中間就像拉著一根血肉神經紐結的繩索。

“買一支。“馬婭輕輕地說。

“什麼?“老太太輕輕地問。

兩個人像在對暗號。

“隨便什麼。“馬婭開始掏兜拿錢。

老太太四下掃了一眼,在這樣一個小地方,任何一個生人都能看出來,何況馬婭這樣出色的生人,好在馬婭穿著軍裝,又是一副演員的形象,所以自然沒有人敢於輕易懷疑她是接頭的特務。

老太太茫然了,她把手伸進箱子,卻什麼也沒有拿出來。“姑娘,你是來找人的嗎?“老太太問。

“是啊,您怎麼知道的?“馬婭高興地問。

“我這一把年紀了,在這裏住了一輩子,什麼事情都經曆了。“老太太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是,這種回答正中馬婭下懷。

“老奶奶,您能告訴我,楚薇薇您認識嗎?“馬婭心急,所以先從媽媽問起,不行再問外公。

老奶奶就像一隻被驚嚇了的兔子,兩隻眼睛登時通紅,白皙的麵孔瞬間刷上了一層蘭灰色,馬婭嚇得趕緊四下張望,周圍幾裏無人,天上地下一片灰色,隻有殘碎的落葉紙屑在風的哭泣中亂竄,她們全都想起來了,這是全國哀悼日。沒有人會關心她們在做什麼,即使複辟翻天也無所謂了,因為天已經塌了。老太太的箱子裏什麼也沒有,尤其沒有糖葫蘆,因為糖葫蘆是紅色的,這個日子敢賣紅色的糖葫蘆小命一定難保,老太太明白這個道理。她本不該出來卻站在了這裏,是受著自己連續多日做的一個夢的指引,夢中的丈夫告訴她,家裏會有一個人來和她相認。

“孩子,你是薇薇的女兒嗎?“老奶奶顫巍巍地問。

“是啊,您是怎麼知道的?“馬婭靠近前問。

“看你的長相就不能是別人的孩子,漂亮的和你媽媽一模一樣。孩子啊,我是你的外婆。“老奶奶小聲地說。

“外婆?“馬婭吃驚的牙齒都在打戰。

老太太哭了,眼淚順著皺癟的臉頰向下流著,“孩子,我知道會有人來,這幾天我總是在做夢,終於讓我等到了。跟我回家去吧,我有東西要給你。“馬婭的眼淚也衝出了眼眶,她來不及多想,立刻幫助外婆推起箱車,向家裏走去。

一堆破爛不堪的棚戶區的邊上,孤零零的歪立著一間泥草房,進門是廚房,裏麵一鋪泥炕,簡單的1+1,幹淨的1-1,這就叫做貴族氣質。老奶奶把馬婭讓進屋子,自己開始燒水做飯。馬婭跟著打下手,在狹小的廚房裏忙活著。

小飯桌擺在泥炕上。當熱氣騰騰的飯菜展現在麵前時,馬婭驚呆了,她的眼淚使勁地流著,這些漂亮的素菜和奶奶烹製的幾乎一模一樣,她就像看見了奶奶。馬婭抬頭看外婆,竟然容光煥發,判若兩人,剛才風中的那個幹癟的老太太哪裏去了?簡直就像解除了魔咒的青蛙公主,0點之前的灰姑娘。

外婆換上一件洋紅色的毛衣外套,兩個人坐在泥炕上用餐,就像太陽也被邀請坐在了她們倆的中間。

馬婭簡單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外婆哭得淚人一樣,她接受不了女兒過早離開人世的事實。然而她告訴馬婭的,更是讓人肝腸寸斷:

你的外公是三兄弟當中活下來的唯一的兒子,為了延續香火,娶了三房太太,我是三房。

就在那一年的那天晚上,奶奶在薇薇的陪伴下趁著夜色偷偷地離開了旅順口,為了保護母親,兒子,也就是我的丈夫你的外公,被打的隻剩下了一口氣。他血肉模糊地被送回家,留給我一句話就去世了。緊接著我們三房夫人全都被關了起來,沒幾天時間,你大外婆就被折磨死了。一天晚上,你的二外婆無法忍受被毒打的痛苦,趁著去廁所的機會,上吊自殺了。我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必須完成你外公交下來事情,我不敢死,可是人已經奄奄一息,就像死了一樣。那天晚上下著瓢潑大雨,我們三個死了的人被抬到山裏挖了一個坑匆匆埋葬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泡在泥坑裏,旁邊躺著已經僵硬了的兩個姐姐。我爬出來,拚著全身的力氣在泥水裏滾動著,把兩個可憐的姐姐埋好。趁著夜色,我自己像一個鬼一樣的爬出山,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看見了一間破廟,我就躲在裏麵,說來奇怪,這間破敗不堪的關公廟裏竟然還有香火,我就靠著偷吃香客的供品活了下來,養好了身體,能夠站起來走路之後,我就找到了這間廢棄了的泥土倉庫住了下來,想辦法完成你外公交給的任務。那時候,為了保護孩子們不受迫害,我們三家的子女全都事先做好了安排,在親屬朋友的幫助下藏在了安全的地方,至於在哪裏我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