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神思妙想,天籟之音(1 / 3)

序:神思妙想,天籟之音

口閻慶生

久居城市,日接煩囂,心裏向往的是散淡的鄉野、村落和幽靜的山林。我的家鄉在渭北商原的一個小縣,距省城六十多公裏,雖說每年回鄉一兩趟,但都是當日往返,未能深切地重溫鄉情野趣。於是.夢境便成了我追求精神慰藉的途徑。但夢之為物,可遇而不可求,況且夢境大都恍恍惚惚,難得要領,哪裏能滿足我返璞歸真的願望呢?忽一日,新結識的、年齡小我一輪的戶縣作家趙豐先生枉顧寒舍,以其新作散文集《禪與物》書稿征序。我知道他是一位可稱道的實力派鄉土作家,在全國文學界有一定的知名度,出版過《聲音與物象》《小城文化人》等十餘部散文小說集,獲過冰心散文獎、孫犁文學獎、柳青文學獎,所寫多為鄉村生活,遂貿然應允下來。

這部書稿的題材,隻有幾篇是寫城市的。全書凡三輯,其一為“自然與人”,其二為“鄉村敘事”,其三為“山水地理”。其內容,頗合我的脾胃,一入讀就被吸引住了。細細披覽,方知此書在寫作的體例上,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三輯中許多篇章.都在一個大題目之下,分列出幾個子題目,圍繞著大題目從不同的方位或角度展開描繪和抒情。以林木比之,分而為燦然可觀的獨木,合而為參差有致、景色連綿的小樹叢。這是此書一個外在的、十分突出的特點。如第一輯的《鳥的生存方式》,分為《飛翔》《聲音》《佇立》《遷徒》《求倡》《寵臣》《服喪》(平民》七個小題目.《身體的哲學》分為《太陽穴》《丹田》《血管》《咽喉》《關節》《皺紋》六個小題目:第二輯的《兒時的遊戲),分為《滾鐵環》《打陀螺》《鬥蛐蛐》《抓蛋兒》《鵮仗》五個小題目:第三輯的《飛霞山禪悟》,分為《飛霞山》《藏霞洞》《飛來寺》三個小題目;等等。依書名《禪與物》及該書處處彌漫的禪意來揣摩,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其用意恐怕在於:不著重追求畫麵的凝重與宏闊,而力圖達到對事物所含哲思之精微體味。換言之,作者的寫作旨歸,似在刻意地對自己親曆的事物做形上的沉思;而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倚重於營造完整、連續的畫麵.而要對原生態的物象做出某種更厲害的“切割”和更富力度的點染.以滿足在一定程度上將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相融合的內在需要。全書充滿了“禪意”“禪心”“禪悟”“禪思”之類的字眼,見出作者在散文創作中另辟蹊徑、以泛化的禪宗哲學與美學來觀照自然與人的意圖。應該說.這種寫法及其所形成的淡遠幽眇的藝術風貌,在當前的散文界還是不多見的。因而,讀起來就能給人一種奇麗溫潤的新鮮感。

作者在書中說:“我的骨子裏,秉承著中國哲學的內斂和玄機。對於相當外化的表現形式,自以為過分誇張,總是帶著排斥的心理。”如果說中國古代哲學的學派大都具有“內數”的特征,那麼“玄機”這一點則主要為禪宗所包含。《禪與物》一書滿紙禪意、禪機、禪悟。作者不是哲學家,自然不可能在創作中對“禪”做出學理性的推斷與演繹,但禪意確實充溢了他的思緒與心靈,甚而成了他創作心理乃至審美觀的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在他的筆下,林林總總的事物,形形色色的景象,不論是自然風物的,還是社會人事的,幾乎無一不是用禪心來體味,用禪意來闡釋,往往見出禪的妙趣與機緣。拿鳥兒來說,鳥的鳴聲,鳥的飛翔,鳥的窩巢,鳥的一切,舉凡親身所見所聞,皆能夠於實在的有關鳥的景象中,發掘出深微的含義,引發出種種奇思妙想,從而營造出一種勘破物理世情、瀟灑出塵的意境。作者以熱愛生命的心態描述了鳥兒的各種生存方式.在他看來:“鳥是天堂撒下的花籽”,“不同的鳥有各自獨特的飛翔節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旋轉如舞”,“鳥優美地起伏身體.天空中充滿舞蹈者的弧線。天空中如果沒有鳥.那就少了許多弧線。鳥讓氣流頗動,像是琴弦奏響的音符”。他歌頌鷹那種“在平靜的翱翔中保持著強悍的力量”和“遠遠超越於現實背景之上的英雄主義”.他仰望鷹在高處飛翔的那種隱約的風姿;他又禮讚大雁這“距離太陽最近的鳥”,敬慕它的“橫空出世”,聚焦於“它的目光與白雲對接,衍變出兩種色彩的對峙”;他還讚美海鷗“大海的情懷”,能以自己的行止預報天氣,“具備著關照人間疾苦的意義”。還有那喜歡水和水邊蘆葦的斑鴻,作者曾經親見許多斑鴻掩藏在家鄉淬河邊的蘆葦叢中,“當我試圖接近它時.它卻瞬問旋飛起來,像一麵鬆木色的古琴.風一般撫響弦樣的羽軸.發出昂揚而悅耳的聲音——那是思想輻射出的影子”。由此種種,作者不由得深深地感歎:讀懂一隻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由鳥的飛翔,作者進而提到:我們很少在地麵發現鳥屍,“我把雲朵想象為烏的墓床,裏麵收藏著無數神秘的靈魂”。此種想象,確實是神奇、美麗的,是閃扭著人性光輝的,是富於濃鬱的神話色彩的。但是,作者又讓自已的思緒回到了大地與現實:“鳥在頭頂飛翔,注定我要仰視。”顯而易見,作者對鳥的生存的由衷讚佩,源於自己對人生的熱愛,而他寫出的對鳥的許多想象之詞,無論如何可以說是酣暢飛揚的神來之筆!讀著這些文字,我不由想起店代詩人李白“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詩句。

試看該書首篇《鳥的生存方式》中不足兩千字的《飛翔》一章。作者想象之豐盛,觀察之細從,辭藻之清麗.行文之婉轉,都令我不禁擊節讚賞。可以設想,如果作者僅僅隻對鳥的生存方式做科學式的探究,那是很難進入文學藝術的畛城的。難得的是.作者的文采、想象已然兼勝,更難得的是哲思加盟經營。大家知道,禪屬於哲學範疇.它聯係著一種對自然和人參透本體的形而上觀照.講究刹那觀照與虛靜空靈、心無掛礙、心境渾一之美。禪,意譯為“思維修”,符合“詩悟”之心理機製。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一書中,就把禪宗概括為“靜默的哲學”。據趙豐說,他對外國哲學也下過功夫,此書中就提到了蘇格拉底、帕斯卡爾、尼采等哲學家的一些理論命題。這就給他的禪思注入了西方哲學思想的養料。他在書中引用最多的,是帕斯卡爾《思想錄》中“人不過是一裸會思想的蘆葦’這句話。在他看來,不僅各種植物本身都具有靈性.而且它們的生存形態也都彌漫著禪意。在作者的意識裏,“婀娜”一詞不僅僅是纖細、柔軟的表達,而且是某種植物賦予人心靈的感應;“婀娜”表征著植物一枝、一葉、細節的柔美,體現著一種意象的輕盈,能夠引領人的精神趨於上升;“而人的軀體無限柔弱的時候,心靈在鬆弛中化為烏有,這才是生命中難以逝去的婀娜景象”。正是在對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無教植物細致入微的觀察中,作者讀出了它們綻放出的婀娜神韻,發現了這一詞條被辭書所忽略了的禪意。至於“繽紛”一詞,作者從常識層麵“繁多而錯雜的樣子”,聯想到黛玉葬花的情景,引申出秋風寒意、落葉紛飛的憂傷和呻吟,以及其中隱藏的“自然界的興衰榮枯”,從而得出了如此的結論:“落英繽紛,貌似繁華,本質上卻是衰敗。過去,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詞潛藏著的意象,卻在鸚鵡學舌般地歌頌著它的美麗。”不過,作者並沒有遁入虛無、悲觀.而是打開了自已的心扉:“捧著一片落葉,我便恍悟,生命若落葉,你必須珍惜掛在樹枝上的瞬間。”又說:“從純自然的角度看,那繽紛的景色是一種美的享受,禪的愉悅。”可以說,圍繞著“繽紛”的禪悟,文章層層展開,波瀾起伏,正如伴著一支圓舞曲優雅而輕盈的節奏在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