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作者在《身體的哲學》裏,從與太陽穴有關的手語姿勢含義有意識、知道、思考、領悟、哲學等等關涉思想的詞彙這一事實出發。印證了自已的太陽穴處常常出現頭痛症狀,是因為“思考太多,特別是研究西方哲學家常常不得要領的緣故“;而他總是在此時拚命按壓、旋轉太陽穴,這樣病狀就會減輕,於是,得出了“太陽穴的疼痛,是思想的疼痛,通過自我調節可以減輕或者消除”這一不尋常的結論。窺一斑而知全豹,可知禪悟的運用。使趙豐在散文創作中拓展出一片嶄新的、別有風致的藝術天地。平心而論,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我不斷地為作者與文采、意象渾融為一的禪悟所陶醉,時而記下一些片斷感想。
富於奇思妙想,迭見清詞麗句,每每造出一種淡遠幽深的意境,是此書一個鮮明的藝術特點。換句話說,《禪與物》一書意靜神旺,佳句縱橫,時見妙境,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特殊的審美愉悅和藝術陶冶。作者的審美取向很明顯是優美。也許作者受過多年以前所謂“宏大敘事”的創傷,抑或其天性本來就如此。在《植物詞》中《錦簇》一章裏,作者明確地說:“高尚的美術作品,大多避開豔麗的色彩。這是因為豔麗的色彩容易引發人們的審美疲勞”;“我的審美觀,更執拗於散淡、清雅。淡雅清秀,會給美留下空間,讓思索遊刃有餘。”文學史表明,能夠具有清醒、自覺的審美意識的作家,不是那麼多的。美學常識告訴我們,優美作為一種審美形態,包含著兩種含義:其一是作為與壯美或崇高相對立的審美形態.其二是人類整個審美發展的終極指向。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作家趙豐的審美意識,顯示了其一定的深邃性。康德就認為優美的審美形態極為重要,他還把女性稱之為優美的性別,昭示了優美在人類社會發展中含義豐富的美學價值。當今.在西方學者詬病現代化引發物欲橫流、喪失終極追求的弊病時.他們中的許多人往往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國古代哲學,其關注的一個焦點就在莊禪。所以,趙豐的這本散文集,讀來能起到淨化人的靈魂、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集子裏一些千字文,如《遷徙》《服喪》《皺紋》《搖曳》《幽香》《繽紛》《榆樹》等篇,就是優美純淨的散文詩。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曾經動過如此的念頭:如能將集子裏體製短小、精粹醇美的篇章另行編選為一本十萬字的小書.那傳播的效果可能更佳呢。
第二輯是鄉村敘事.描敘自己的童年生活,以及秦渡鎮、龐光鎮、南正村、碾兒莊的風土人情和種種人物的命運。作者似乎換了副筆墨,字裏行間雖仍有些許禪意的流露,但畢竟紀實的成分很重了。作者的筆下,展開了一幅幅風情畫。滾鐵環、打陀螺、搭方、鵮仗、鬥蛐蛐,這些遊戲被寫得繪聲繪色,見出活躍的童心童趣。村莊與晨霧相融合的炊煙,女人在河邊用皂角洗衣,四伯在麥場上揚場,二姨出嫁上花車,妻子分娩時麻老五在旁邊吹著悠揚的笛曲……這些場景都寫得十分傳神。童年的作者是早熟的、聰慧的。他的記憶力很強,能夠把兒時記憶中的田野、河流、街道、院落、寺廟、山坡、樹林、草木.以栩栩如生的筆墨一一再現出來。龐光鎮的舊戲樓、高山廟、鐵匠鋪、碾坊的場景,令我想起了沈從文筆下湘西風凰的諸多景象。各種風物的禪意,是作者成人之後在懷舊時加諸前塵往事的.是在自己的人生經曆中生成的。可以看出,禪意對於作者所起的積極作用.在於強化他的審美意向並減輕他對現實苦難過多的心理承載,且常常進行一種形而上的思考。在農村的苦水裏泡大的文化人,要他不問人間煙火,一味修行.是不大可能的。宗教色彩,實際上在趙豐的作品裏是沒有的;禪心禪意,於他隻是一種對靜思、詩思的借用,是對禪宗美學的泛化而已。我尋思,書名為《禪與物》,但青年讀者不要被作者的“禪”字遮蔽了眼睛。此種狀況,似乎應了一句古詩:“草色遙看近卻無。”中國現代文學史表明.鄉土作家在創作方法上最容易傾向現實主義。盡管趙豐喜歡談論禪意,但一旦進入對農村曆史與現實的描繪,他就不能不麵對苦難深重的土地和農民以及落後的農村景象,深長思之、慨然歎息了。第二輯的不少篇章裏,暗含著憂傷的調子,流露著哀痛的衷曲。《秋天備忘錄》是這方麵的一篇代表作。“和我有關的人或死亡或失蹤都在秋天發生”:兒子栓栓聾啞癡呆,四伯為了照顧兒子說服四娘不再生育,而且跟別人換了莊基把房子蓋到了村外(怕人笑話),誰料兒子在秋季一個雨天死了,他把兒子埋在村裏的機井旁,天一晴,四伯跳入機井,自殺了!作者的外公在連綿的秋雨中出走了:外婆也是在秋天死的,死在了秋天的絲瓜架下,“懷抱著一個枯萎在架上的絲瓜”,“外婆死後的第二年.祖父也死了”。祖父死後不久一位患夢遊症的八歲的小孩,在農曆八月十五死於一口井中(坐在機井旁看井裏的月亮)。這麼多的死亡都發生在秋天.“讓我對秋天增添了更多的恐懼”,覺得“秋天是個魔鬼!”在常人看來,“秋天帶給鄉下人的是歡樂,我卻在他們的歡樂中體會著死亡的意義’。秋天扭曲了作者的童心,使他“用殘疾的心態和扭曲的視角解讀秋天的事物”。他甚至“跳起來,把磨亮了的鐮刀朝空中一揮,企圖向秋天討個說法,或者想割斷秋天的翅膀”。這是作者真實的童年體會,是童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然而,俱往矣,成年後反思“曾經受傷的心靈”,覺得那傷痛的秋天用驚悸和仇恨“折磨著我尚不成熟的思維”:“現在,秋天在我的眼裏不再那麼麵目可僧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著它。——這是走向成熟的一個蛻變過程。在某種意義上說,我所經曆的秋天是透視人生的窗口”。應該說,作者此篇的記敘,是嚴峻有力的,而其哲思又是神采飛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