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上可讚賞的是,作者刻畫人物筆墨簡潔,善用白描。譬如,《童年裏的幾裸樹》中《愉樹》一篇,寫祖父對後院那棵愉樹的珍惜愛護之情。當初,祖父栽下這裸樹就是為了等它長大做蓋房用的木料。一個細節是,春天愉樹的嫩葉在枝幹上蒙上一層綠意,鳥兒在樹旁飛翔,祖父手搭涼棚瞧呀瞧的,“好像沒見過樹枝發芽”,“我”對祖父這副樣子不滿,故意摔臉盆等器物,祖父一個人在院子裏嘟嘟囔囔:“你這個娃呀.沒受過可憐。”秋涼了,愉樹葉落了一層層。“祖父坐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晌。一會兒.祖父捧起一把枯葉,用力嗅著。一會兒,用兩隻手掌搓著.直到把完整的葉片搓成碎末。秋風吹著祖父的胡須,顫抖,無奈。”另外兩個細節是,老屋的牆垮塌了,原打算蓋新房時伐愉樹做檀木用,待到木匠帶著鋸子來伐時,“祖父卻擺擺手讓木匠走了”;一次給祖父照相時,父親讓祖父坐在屋門口,“祖父二話不說,卻走到院子,站在了那裸愉樹下”。看來,祖父的生命是與愉樹深深地膠結在一起的。不言愛樹,而愛樹之情溢於行動,並顯示了內在的情感節奏。《秋天備忘錄》寫外婆對外公的思念,作者寫道:“外公是在沒完沒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隻要一下雨,外婆就嘮叨這麼兩句:‘沒戴草帽,也沒穿鞋……’”一句念叨的話,就使外婆的心思活靈活現。此類例子在寫人的篇章中還有不少。作者的行文中,時有驚人之筆。細細考察就會發現,趙豐寫人往往用的是簡筆。這是他進入中年之後,寫作技巧與語言功力日趨成熟的表征。在這些方麵,作者似乎有意無意地繼承了我國古典小說的白描傳統。如上所述,趙豐寫自然景物,包括寫遊記,多用的是浮想聯翩、神與物遊。這一特點,可能更多地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影響。
我總覺得,趙豐在本質上是一位詩人。他的才情高.情思連綿,觀察細膩,總能於平淡處生發出奇思妙想,進入一種心造的奇特意境。一些平常的事物,到了他的筆下,往往就被賦予奇幻的色彩與生命的情調。在一些篇章中.他能夠恰當地進行渲染、烘托,從而造成一種詩意的氛圍,增強了文字的藝術感染力。《柿子紅了》一文,把蔚為大觀、滿村男女老少興高采烈地欣賞、交談的“柿子紅了”的自然景象,與二姨出嫁的悲歡離合,六爺臨死時久久不肯咽氣、一根手指執拗地點著山坡的方向、鄉親們把他的墓穴選擇在柿林裏的人事,水乳交融,寫出了此間村民生命的特殊色彩與向度。在作者詩意的表達裏,分明彈奏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鄉野生命之曲!
看來,趙豐的審美理想,更多地屬於生命美學。他的文字,他的情思,他的歌哭,大半係於生命本體。
第三輯是遊記。趙豐在遊記裏。發揮了他的全部藝術才華。作者精力旺盛,遊覽了不少名山大川。在自然景物麵前,他觀案,他暢想,他追懷曆史的況味,他思索景物的審美價值。他的一個優長之處,在於所到一地、一處,遊覽之時,必定入徽地觀察細節。不厭其詳,不憚其深。他的筆下山水勝景迭出,而其禪悟宛如汩汩小溪流出,騰躍流轉,以人文之遐思奇想點化自然之景,住往生出妙趣,自成格局。他似乎有著無窮盡的禪意,隨緣任性,議論風發,而又絕無牽強附會、無病呻吟之弊。《普陀山悟禪》一文,寫禪意籠罩著整座普陀山,作者的感覺和思索,與寺院、林木、山石、道場、觀音像,與包括“跪地拜佛,用英語向佛袒露心跡”的一對異國男女,與一位一路匍匐行跪、向觀世音泣血叩拜的中年男子等眾多香客內在地融為一體。他在遊記中認為:無欲、無心是禪;豁然曉悟、通達無礙是禪;禪,代表著身心中澄澈的情感、智慧和覺悟;幸福是禪的內在形式;“佛和禪,本是一對溫柔的組合”。如上所述,讀者不要以為趙豐真的敀依佛門了。他說:“我心非佛,但有時,在迷離困惑之時.我又常常在心靈的深處祈求著佛靈的顯現。這是多麼矛盾的現象啊!”唯其如此,我們說.趙豐散文中的禪悟是真實的,寫出了一個現代文化人實在的、複雜的生命體驗。《諦聽天目山的禪聲》《在黃橋想起朱自清》《揚州的品相》《三亞,靈魂之旅》《飛霞山禪悟》《烏鎮.夜色如禪》等篇,景象與寫法各不相同.或做人文地理的闡發,或做審美意趣的妙賞,或做人生哲理的探尋。此種重悟重思的路子,契合了孫犁關於遊記寫作“在思不在遊”的教誨。要之,其所寫皆出自一己的靈魂深處。它的曲調,它的音節,是自然和諧的,是物我交融、相互激發而生成的。因之.可謂令人愉悅的天籟之音!
全書的終篇是《大寫的沂蒙》中(小調》一章,描寫作者在“蒙山麗夏”筆會的篝火晚會上,首次聽到沂蒙山小調的情景。作者把眼前的聽沂縈山小調與抗日戰爭時期在此地誕生、在全國唱遍的《沂蒙山小調》之曆史相交織,從革命曆史與審美兩個向度上深化了主題。作者說.“偉大需要沉澱,驚天動地更需要沉澱”,“小調,屬於沂蒙的細節,和偉大相得益彰的細節”。也許,此篇是作者為表白自已的藝術趣味、審美追求而作的。篇中寫道:“在人生的坐標上,我把自己定位為小調:淡泊,寧靜。”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是在藝術辯證法的意義上.把自己的美學理想定位為“小調”的。也許有人會說,趙豐在創作上陰柔有餘,陽剛不足。我們說.這可能是他創作上一個相對德定的態勢——須知,從來出眾的文學藝術家都是各擅勝場,無人去設計固定的審美比例;而成功的藝術道路都得由藝術家獨自進行苦苦的探索.並不存在一個現成的良法美意。但話說回來,作家在世界文學視野內取法乎上,采花釀蜜,還是必要的。就理論進修而言,趙豐如能進一步鑽研西方美學史(包括對“崇高”“優美”“悲劇”“喜劇”“荒誕”等美學範疇的含義及其相互關係的論述與梳理),汲取當下國內現代意識突出的曆史人文學者研究我國社會轉型論著的理論營養.將會對其創作水平的提升產生重要作用。在展望趙豐創作前景之際,我們不能忘記他在《小調》中說過的另一句話:“守不住孤獨的人,包括自然界的一切物,無法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看來,他在文學創作的發展上.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們相信,他會走好自己未來的文學之路。
趙豐正值日中之年。我們期待他的超越.期待他創作上大的突破。
2013年春節 寫於曲江
(作者係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著名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