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自然與人
鳥的生存方式
飛 翔
清晨,徽得起床,打開中央電視台七套,剛好播出的是(人與自然)節目.一個男播音員正在用柔和的聲音講述美洲鶴的生活習性。美洲鶴的脖子和腿很細.飛翔的時候張開一雙大翅.優美極了。忽然.我琢磨起“飛翔”這個詞來。字典上“飛”和“翔”的含義並沒有區別。可是我卻在想,“飛”應當是鳥兒起飛的動作。“翔”應當是在空中平行滑行的動作。倉敬的字都是依照萬物的形狀造出來的。想想,還真的有點味道。
據說.兩億年前,昆蟲是地球上唯一會飛的動物。這非凡的本領後來被鳥超越。鳥類的飛翔技術顯然更嫻熟,方式也更為崇高。因為飛翔,它就有了和天空零距離接觸的機會。
天空雲白風清。那是禪的境界 範仲淹在《嶽陽樓記》中雲:“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在那樣的境界裏張揚起翅膀.是鳥類生命的價值。
不同的鳥有各自獨特的飛翔節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旋轉如舞。海鷗的圓舞,雨燕的華爾茲.大雁的集體舞……鳥優美地起伏身體,天空中充滿舞蹈者的弧線。天空中如果沒有鳥,那就少了許多弧線。鳥讓氣流俐動,像是琴弦奏響的音符。
鳥是彎弓射向天空的箭。短暫的降落不過是在養情蓄銳,為的是再一次把自己搭在弓弦之上。
因為飛,鳥的視角比別的動物都要高遠。
仰起頭,看到烏鴉在飛.黑暗的濃縮降低了光明的純度。回巢的鴉群又像是四處濺開的墨水,弄髒了整張天空。夜晚,烏鴉展開雙冀,遮蓋了通向天堂的光線。
鷹在平睜的翱翔中保持著強悍力量,具有非凡的力量與孤獨的勇氣.凝聚著某種遠遠超越現實背景之上的英雄主義。早在先民部落裏,就把鷹視為圖騰形象,至今,印第安人仍傳唱著有關鷹的優美古歌 飛在高處的鷹,我們必須以仰望的方式.才能見到它隱約的風姿。夭幕綢藍的底襯上,別著一枚高貴的徽章,誰才配接受這樣的頒贈?
橫空出世。大雁才配得上這樣的詞語。對於人類來說,這樣的比喻是毫無理由的。
應當說.大雁是距離太陽最近的鳥。因為近,它感受到的陽光應該是最溫暖的。它的目光和白雲對接.衍變出兩種色彩的對峙。
我一直認為大雁具有獨特情懷,是我審美視野裏最偉大的鳥。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鳥,便是海鷗。我的出行,如果可能的話,會盡可能挑選海邊。除了看海,還希望看到海鷗的飛翔。大海的悄懷,這是我尊敬它的理由。在沒有氣象預報的年代.海鷗就是漁民的晴雨表。它們貼近海麵飛行,預示未來的天氣將是晴好的;如果沿著海邊徘徊,天氣將會逐漸變壞。假如它們離開水麵高翔,成群結隊地從大海深處短向海邊,或者成群的海鷗聚集在沙灘上或岩石邊,是提醒漁民暴風雨即將來臨。一種鳥,它們的飛翔具備著關照人間疾苦的意義,我們如何不感動?
斑鴻喜歡水,還有水邊的蘆葦。風在搖曳著禪意.家鄉漏河邊的蘆葦鋪排起波浪。許多斑鴻就掩藏在其中,如帕斯卡爾那樣在蘆葦叢中閉目思想。帕斯卡爾這樣說:人是一棵會思想的葦草。斑鴻也學會了思想。當我試圖接近它時,它卻瞬間旋飛起來.像一麵鬆木色的古琴.風一般撫響弦樣的羽軸.發出昂揚而悅耳的聲音——那是思想輻射出的影子。
讀俊一隻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飛行升空是人類的美好願望。古人對鳥類的飛行既向往又困惑。很多文明古國把鳥類視為神秘的物體。許多民族心目中的神都被想象成有飛行能力。幾千年來,人類一直在堅持不懈地試圖離開地球表麵。風攀、飛機、寧宙飛船的誕生.都是受了鳥類飛翔的啟示。
小時候,我幻想飛翔。於是,孫大聖就成了我的偶像。八九歲時,我在黑暗中愉偷練習,幼稚而徒勞地揮動雙臂,向上跳躍。以為經過不懈的努力,細細的胳膊也可以變作翅膀.飛翔起來。多少個夢裏.我懸浮於空中。醒來,回憶著在天空的姿勢.其實不是飛.仍舊是走。因為,我的細衡無法變成翅膀
我們很少在地麵上發現鳥屍。我把雲朵想象為鳥的墓床,裏麵收藏著無數神秘的靈魂。
鳥在頭頂飛翔,注定我要仰視。
聲 音
遠古,鳥破天荒地叫了。這個世界最早的聲音不是恐龍的.也不是猿猴的,而是鳥的。鳥喚醒了大自然的寂靜。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啞巴似的無聲無息。某日清晨,一隻鳥突發臆想,張開喉嚨“啊”了一聲,於是聲音誕生了。
鳥精靈般的叫聲讓自然界充滿魅力。格雷先生《鳥的魅力》以夢幻般的手法記錄了數以百計的鳥的鳴叫,彰顯著心靈與自然的和諧。鳥的叫聲從一誕生便肩負著神聖的使命.它亙古不變的聲音調和著人類和現代科技所發明的聲音,熨帖著人類日漸厭倦、疲累的心靈。
夏日的正午,一隻野雄疾速飛過,投射下來一小片清涼的暗影,這些細碎的斑點在大地上跳動——我聽見了那好聽的聲音。它們的聲音這樣打動我的心弦,花腔的情歌,押韻的詩誦,衝鋒的號角.失戀的哀歎……
烏鴉是不受歡迎的鳥兒。它的出現總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據說它的叫聲裏含有一種沮咒的力量。就像拜訪愛倫·坡的那隻著名烏鴉.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複著唯一的“永不再”,來回答詩人所有的探詢。這一陰鬱的徽言或咒語,激起了詩人的煩惱和僧恨.烏鴉也被他痛罵為惡魔。誰不喜歡聽好話?烏鴉卻做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斷語。中國西南一些地區把那些講話難聽、令人厭惡的人叫烏鴉嘴。喬史在《坎特伯雷故事集》裏倒是替烏鴉辯護過,說烏鴉是一種由於說了真話而無辜受罰的動物。但.這並不能限撓烏鴉在寓言中反複充當反麵角色。
讓我人迷的鳥聲似乎並不多見。可是當我在漢中的洋縣聆聽到朱鶴的叫聲時,仿佛諦聽到了呢喃的佛音:遠、虛、淡、靜。那是心靈的棲息地.是至高的境界。在我的注目下,幾隻朱鵝一邊梳理羽毛,一邊合唱。閉眼靜聽.好像童年時母親在化羊峪呼喚我回家的聲音,那聲音在山穀中回蕩,有種沉迷的況味。
看過資料,知道朱鶴在這個地球上已經接近滅絕了。除了自然的因素,一部分朱鶴是被人類捕殺的。一種美好的鳥,一種禪音般的啼叫,即將告別人類,這是誰的過錯?找真的不知道。我除了心痛.再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不應當無視鳥的存在,而應當尊重它們的生命權。
聞鶴起舞。是的,鶴的發聲器官——鳴管很發達,可以在它的腳部盤曲,像共鳴腔一樣,發出的鳴叫聲音洪亮遙遠。“鶴鳴九皋.聲聞於天”,祀水之戰中。自以為投鞭斷江的符堅大敗而逃,潰兵失魂落魄,聞聽“風聲鶴映”,皆以為追兵來剿
凝神聽過鶴吹,顯然不若百靈、夜鶯的鳴叫婉轉,但有著禪音的清傲,讓人產生一種蒼茫的歲月之感。
杜鵑又叫布穀鳥,據說穀稼和福扯會隨著它懇切的禱告翩翩而至。沒人迫究以往的血案,農人們滿懷豐收的希望.聆聽它的啼琳。並不是杜鵑帶來了陽光和雨水.但它選擇了適當的時候.選擇了適當的聲音,所有的功勞便盡歸於它。
布穀鳥是一種農事鳥,對季節和農事的感應是十分敏感的。它的叫聲清脆、簡沽,音節分兩節:布——穀——,布——穀——,催促農人該到田裏耕作了、下種了。麥子黃了,它會提醒農人“算黃算割”,意思是麥子黃一塊就趕緊收割一塊,不要錯過時機。
我從春日裏的一個夢中醒來,遠處便傳來布穀鳥的叫聲.焦急或喜悅。它的韻律滑翔過農夫的精神田園。播下豐收的種子。那是被我的祖輩們稱為吉祥的叫聲。
我無法解釋祖輩們區分鳥類叫聲或吉祥或恐怖的標尺.但大致的輪廓是,白天的鳥叫是吉祥的,而夜晚的鳥叫是恐怖的。
佇 立
佇立,靜你地,蒼彎間彌漫著禪盤的靜穆。這是鳥賦予我的感受。
鳥的佇立.是在思想,是在眺望。我以為,鳥是有思想的,否則它的佇立就無從解釋。和人類相比,鳥的眺望要寬闊的多。我們如何深人到鳥的內心,來感應它眺望的憊義呢?這麼說,鳥類的佇立.就蘊含著精神的因素。
我家牆外長著兩株香橋樹。春天.它們的枝條上星星點點地長出了嫩芽。一隻燕子從高處飛降.像是下墜的自由落體.落在樹枝上。它的頭始終高揚著,麵對著太陽,長時間一動不動。於是,我便明白了這是一種虔誠的儀式.表達著對太陽的感恩,就像墓督徒飯前的祈禱。不斷有小孩來到我家的牆外,對樹上那隻燕子指手畫腳,甚至掏出彈弓對它居心厄測。但是它很耐心,佇立在高高的樹梢上,安靜地等待著什麼。
島雄是圭亞那的國鳥。它是世界上現存的墩原始的鳥類之一。這種鳥是一個生物學奇跡,見證了鳥類進化的曆程。康堆主要分布於南美洲的亞馬孫河流城,棲息在經常進遇洪澇的雨林中.不善於飛行卻搜長遊泳.所以常常在水麵上方的樹枝上築巢活動以便及時泅水逃生.躲避敵害。常常,它安靜地佇立在枝頭.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甚至連眼也不眨一下。相隔著遙遠的世紀.我很難知道它佇立的目的何在。是精神的需要,情感的需要,還是求生的需要?它的佇立方式,為人類留下了一個永恒的謎。
去年秋天,我去了寧A的鳴翠湖。著見遊人.許多失態的鳥.慌忙轉過湖邊的一個彎,向高空飛去。一隻野鴨.慌不辨向,踏水而逃。然而.我卻看見一隻蒼鷺在距離遊人不遠的一根樹樁上默歇獨處。它絲毫不理會遊人的噓聲,昂首挺胸,和遊人對視。
讓內心平靜的方式是孤獨。蒼鷺仿佛銘記著行人的話,堅守著自我的孤獨。我無法窺測到它的內心世界。是失戀,還是迷途,抑或是被眾鳥抱棄?它昂著的頭顱,彰顯出悠閑和灑脫。我恍然覺得,它的生命運行過程中,一定有著非凡的經曆。
在鳴翠湖.我記住了一隻蒼鷺。它沒有叫聲,也沒有飛翔的雄姿。但是.它的佇立,卻令我展撼。我以為,它的身上凝聚著禪的氣象。禪是沉樸的.孤獨的。
於是鳴翠湖就駐留下孤獨的記憶。
鳥兒落滿枝條.就像聖誕樹上掛滿了禮物。《聖經》中講到聖芳濟可以以愛心召喚鳥群.教堂的彩繪玻璃上生動地描畫著這一美妙圖景。這是宗教敘述中的溫情。
懸崖頂端佇立著一隻威嚴的鷹,它把寬闊的翅膀別在身後,如同穿著墊肩大衣的將軍。仁立在秋風的懸崖上,傾聽著草木的顫動和岩石的呻吟,這便是禪意,是人類感受不到的。它俯瞰著自由的王國,護佑著英雄的家園。鷹總是把卵產在空寂又峭撥的崖頂。它的孩子一降生,就佇立在高遠又孤絕的起點上。蛋殼如滋釋一樣包裹著鷹的生命,不錯,現在它是脆弱的,但它終將是最堅強的,因為它是未來之王。
人和其他動物無法抵達的地方,鳥都可以光臨。就憑這一點.鳥比人類懂的事情要多。後來我知道,許多鳥是佇立著睡覺的。
遷 徙
鳥有留鳥和候鳥之分。我們的身邊,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隻是匆匆過客。
遷是移動,徙是搬家。對候鳥來說.遷徙是生存的需要。
跟人不一樣.候鳥有兩個家兩個故鄉。它的一生中充滿對未知遠方的好奇。和不斷更改生活的勇氣。歌唱著,飛翔著,秋天的末班車就緩緩駛來了,候鳥即將遠行。這些陽光與花朵的忠實信徒,這些充滿詩情的浪漫主義者,這些不畏艱險的旅行家,就要踏上遙遠的征程.迎接風雪、雷電、寒流的洗劄。這是怎樣的旅行?這是怎樣的壯懷?
一抬頭,看見大雁在空中飛翔。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年春分後飛回北方繁殖,秋分後飛往南方越冬。拜當深秋季節,它們就從老家西伯利亞一帶,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飛到我國的南方過冬。第二年春天,它們經過長途旅行.回到西伯利亞產蛋繁殖。北方的領空,被大雁視為理想的征途。群雁飛行.排成“一”字或“人”字形。大雁的遷徙大多在黃昏或夜晚,旅行途中還要經常選擇湖泊等較大的水域休息,尋覓魚、蝦、水草等食物。盡管大雁的飛行速度很快.每小時能飛68一90公裏,但幾千公裏的漫長旅途要飛一兩個月,途中曆盡千辛萬苦。如此出行,實在算不上浪漫。
蒼竅是心靈的影子。蒼彎巾有雁吃過,與白雲同返故電。不過,我倒希望大雁是被迫離家流浪,漂泊異鄉,飽嚐浪子的艱辛和離家的苦澀。大雁深悟其妙。大雁是有思想的,它的遷徙,是在無際的蒼竅和遙遠的地平線上.尋覓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也是在摸索自己心靈的影子.把內心風景的影子投射到身體之外。在寧靜、曠達的風景中,大雁具備了禪的氣象.把握住了生命的本質。夕陽、駿馬、皓月、簾幕、薄紗、輕霧……這些外在的事物,不過是它心靈折射出的景色。
高空中的大雁,是實實在在的物體,如果沒有白雲,就無法折射出它的影子。把大雁的影子收藏在心靈的一角,生命的意義就會攀緣到一個更為曠遠的境界。
永遠超越,是大雁生命的抉擇。蔑視低俗,是它的價俏觀。
候鳥有著準確的潮汐規律,偏心的神靈把時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給它們。冬天裏的人們,不要喪失對溫暖的信仰,抬頭凝望寂曠的天空吧:候鳥終將屹來,這些忠誠的纖夫.將再一次把溫暖的春天拉回。
鳥是天堂撒下的花籽。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灘上留下了貝殼,留鳥駐守在它正在降溫的家園。雪是大自然進行的一項殘酷的遊戲,它以優美的方式藏起了鳥兒們基本的口糧,饑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儲存多少抗爭的能量?對於拒絕移民的留鳥,生活提出了艱難得近乎苛刻的要求.它們在近於赤貧的土地上.尋找著極為有限的供給——我看到枯幹尖硬的槐莢,滑過喜鵲焦急的嗓音。
求 偶
大地回春,萬物複蘇.鳥類做著生兒育女的準備。為了吸引異性,它們精心梳理了自己的羽衣。雄鳥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搶占有利地形,在高大的樹梢上引吭高歌,吸引配偶。它絕不允許同一類的雄鳥進人它的領地。倘若後來者要強行侵占,就會出現鳥類的戰爭。結果是,勝者為王,敗者擻傷。
鳥的求偶過程完全是一種自我炫摧,用時堆的話說.是在展示自我。
鶴在求偶時,要進行優美的舞蹈儀式。啄木鳥用細長堅硬的嘴急促地敲打空心的樹於,發出類似快速擊鼓的洪亮聲響.迫不及待地向雌鳥傾訴自己的心聲。野鴨、雁和天鵝的求偶表現是在水麵嬉戲.做出各式各樣的遊戲和鑽水姿勢,不時擊起高高的水花,傳播愛的訊息。雄鵡求偶時,先振翅青雲直上,然後疾降,俯衝之際張開尾羽,在氣流的震動下發出好似羊叫的聲音。這種別其一格的求偶方式,如此張揚,讓求愛的儀式變得明快而熱烈。
鬆雞科的鳥類有一個固定的求偶場地。一到縈殖季節,雌雞雄雞就從四麵八方趕到這個情場。每天破曉,雄雞開始登台表演。它突然收縮胸肌.把囊內的空氣壓迫出去,進發出的強大氣流,振動食道和口腔的壁,發出清脆的一聲巨響。它不斷地吞吐空氣,發出有節奏的“砰、砰“聲以招引雌雞。然後.它將脖子上的白色羽毛豎起來.把一根根長長的尾羽直翹朝天,大搖大擺地在雌雞群中往返穿行示威,並與進人這一塊領地的雄雞激烈地格牛,最後一名勝利者.自然收獲了雌雞的愛情。情場的決鬥,鳥類顯然比人類更勝一籌。
孔雀展開燦爛的尾屏,這是它獨特的求偶方式。不像我們在電影中欣賞到的矯情的“男追女跑”,兩人累得呼疇帶喘.毫無美感和情調可言。與其他鳥不同的是,孔雀不派毀也不攻擊情敵,不追逐也不強迫愛人,它隻是依靠自身展示出的清雅脫俗般的禪意來吸引對方。這是紳士的求愛方式:含蓄、文明、自尊。它懂得女性的心,為其吟誦情歌、殷勃送禮,還會沮情地為女伴梳妝。婚後,在做家務、孵育與哺養孩子方麵,這位細心的父親甘願做出犧牲。雄性孔雀,它竟然具備母性的光輝。這,也許是它愛情的魔方。
鴛鴦是文學作品中的愛情鳥。數千年來.鴛鴦承載著人類的愛情童話。它止則為偶,飛則為雙。《古今注》巾稱.鴛鴦“雌雄未嚐相離,人得其一,則一思而死,故曰匹鳥”。古時的文人借鴛鴦承載自己的浪漫遐想.樹立了童話般的愛情信仰,讓他們“願做鴛鴦不羨仙”。
據說,鴛鴦中的一隻如果失去了伴侶,另一隻絕不會再尋另外的伴侶。這樣說來,鴛鴦的愛情,是天地間的大抒情。
我固執地以為,人類所具備的一切情感,鳥類都有。
鳥類中有九成是一夫一妻製。另外那一成呢,注定會有婚外戀.會有第三者插足。算了.沒有必要諸責.還是尊重它們的隱私吧。
寵 臣
鴿子既可以自由飛行,又可以隨時回到主人的籠子裏,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糧,這其中涉及鴿子的生存策略。鴿子意識到必須犧性局部的自由.以謀求現實的生活保障,於是它過著空中與籠內的兩棲生活。這為它帶來f實惠,它不必像其他鳥那樣風來雨往,四處奔波,隻低低地飛上兩圈.便安逸地走動起來,或徽徽地曬曬太陽。它不會被冬天的饑謹逼到絕境。我們可以發現鴿子的秘密.就在於它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支點,得到雙份的好處。鴿子飛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麵前展示與取悅的意味,它歸巢的守諾是對主人服從與依靠的表白。從廣泛的經驗中,我們日益提煉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彌補物質生活的匾乏;減少靈魂的成色,可以豐富肉體的娛樂——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一邊是現實的,一邊是空靈的;一邊是短視的,一邊是高遠的。兩者間的取舍決定了命運的路數,雖然選擇後者可能會由此陷人個人悲劇之中,但我多麼震撼於那種對理想的忘我捍衛。在我看來.鴿子的妥協與投降有悖於鳥的氣節。
鸚鵡也應該歸人人類寵臣的範圍。鵝鵡的發音在人類的耳朵聽來,反映出的大約是“英武”二字。它有一個似乎受過外傷的嘴,上下屑厚薄相差很大,是小姐們化妝起來的唇形。但就是從這張形態奇異的嘴裏,說出“你好一,然後是“再見”——它把雙方交往的曆史壓縮到最短。動物中,隻有鳥能模仿人類的語言.鸚鵡是其中的佼佼者。有資料說.能力超常的鵝鵡甚至能夠掌握部分語法,並靈活運用於語言的再創。
籠中的鸚鵡.離開了自由的鳥群部落,置身於人的異族社會,它們以“外語”能力來謀求生存的地位和榮譽.母語反而被遺棄。
一位朋友家裏養了一隻娜鵡。它留著大背頭,頗有點知識分子的模樣。朋友給那隻鸚鵡照了張相,放大成十八寸,裝裱r掛在客廳的牆上。那天朋友過生日.邀請了許多人去慶賀。進了屋子,找嗅嗅算子.聞得見他的家裏滿是鳥的味道。鳥的味道.那是一種異類的呼吸。我沒有鼻炎,對味道很敏感。朋友讓那隻鶴鵡用英語為其唱生日歌。其諂媚的嘴臉讓我為它委屈。它放棄了母語的主權.心甘情願為人類充當寵臣。乖巧而善解人意的鸚鵡啊,你心靈的詞典裏隻有兩個字:屈服。
朋友們在恭敬地聆聽著鶴鵡的歌唱。在世俗的熱鬧中,我卻在皺眉。我分明聽見,它的叫聲像是肺結核病人的咳嗽聲。可以肯定的是。籠子並不能隔絕它的記憶。它注定會有回憶的痛苦。它的夢,是否還有青草和樹葉的味道?是否還有風和雨的猙獰?是否還珍藏養它的初戀,它的情瘍?我想,那個竹做的籠,並不是它的天堂。
百靈鳥生活在內蒙古遼闊的草原上,以其自身的存在維持著生態係統的平衡。它們音域寬廣,音韻婉轉.能學十種鳥叫。蒙古族歌曲中稱“百靈鳥雙雙地飛是為了愛情來唱歌……”它在歌唱時,常常張開翅膀,跳起各種舞蹈,仿佛蝴蛛在翩翩飛舞。遺憾的是,某些人並不會欣賞蘊含在百靈鳥身上的禪意.卻利用它們的美來裝飾自己的私欲。百靈鳥嗦亮悅耳的歌聲也給自己帶來了厄運。在百靈鳥的縈殖季節.有人大量捕獲百靈的幼鳥,裝進籠子帶回家,讓它成為家庭的一員。
還有許多鳥,充當著人類精神的貴族。隻是.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我不喜歡那些提著鳥籠的老人。他們不需要性欲了,於是也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鳥的身上,還讓它們失去自由。沒有性欲,沒有自由,鳥如何歡快地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鳥啊。我就迷惘了。
我常常疑惑:鴿子、鵝鵡、百靈,它們是否為失去自由悲傷過?
當然.也有不願接受籠養的鳥兒。臂如大雁、老鷹.還有蒼鷺。喪失自由,磋來之食,是對它們“人格”的侮辱。它們的精神裏,堅守著禪的自由。它們是世俗的叛逆者
服 喪
貓頭鷹因為外貌醜陋.叫聲恐怖.被稱為“惡聲鳥”。小時候,祖父總是提醒我時刻瞥惕貓頭鷹的叫聲。祖父和我在一個炕上睡了十三個年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骨頭甩的氣息。一提到貓頭鷹,他的臉上就布滿恐俱——那是隻有我才能捕捉到的信息。
貓頭鷹的叫聲預示著災禍。那時村子裏一切的不幸仿佛都與它有關。死人、患病、莊稼歉收、牲畜和家禽失蹤……貓頭鷹被鄉下人視為生存的仇敵。它的啼叫是陰謀詭計,甚至禍國殃民。我幼年時根本沒有見過貓頭鷹的樣子,令我無論如何對它產生不了本能的仇恨,但它莫須有的叫聲卻常常填充我的噩夢。
還有一種聲名狼藉的鳥:烏鴉。在我的家鄉,黑夜裏烏鴉的叫聲.被視為不祥的預兆。它的叫聲裏散播著一種悲傷的音符.有一種誼咒的成分。難怪鄉下人把那些講話難聽、令人厭惡的人叫“烏鴉嘴”。烏鴉喜歡在墓園、墳地安營紮寨。它的翅膀是黑的.好像一塊形狀奇異的黑紗,散布著死亡的悲劇氛圍。它和死亡是心有靈犀的。誰家的老人死了.烏鴉便來報喪,圍繞著主人院子的樹枝盤旋。據說烏鴉是死神的使者.專門負責傳送唁電.誰家門口的樹上集合著烏鴉,說明這家剛剛失去人丁。烏鴉喜歡在墓園建立集體宿舍,因為它們迷戀那裏的氣氛。置身於墳地.我們通常感受到的那種悲淒、優傷的氣氛.是烏鴉營造出來的生命背景。
喬雯在《坎特伯雷故事集》裏倒是替烏鴉辯護過。他說:“烏鴉是一種由幹說了真話而無辜受罰的動物。”喬臾鮮為人知.所以在離言裏,烏鴉隻能重複著反麵角色。
我們不得不承認人生中的宿命因素。比如殘疾嬰兒,從起點就注定他更曲折的成長。烏鴉因為天生的遺傳原因.使它的形貌受人歧視和貶斥——就像在持續的心理傷害中長大的孩子,不難理解他為何變得那麼乖慶。
在我的意幼理,烏鴉的惡是人類的臆想。從一種鳥的色彩來判斷它的本質,這同樣是人類的惡習。換個角度想,人死了,烏鴉來服喪.這有什麼惡意呢?
可是幾千年來,人類的文字記載總是在誣蔑烏鴉,詛咒烏鴉,雖然它並沒有破壞人類的秩序,也沒有給人類帶來災難。反倒是.人類在裝飾自己的同時,展開著自相殘殺。
我無憊中發現,喜鵲也喜歡墓葬之地。那裏高高的樹權上,隨處可見它們的宅舍,也許因為這裏的死寂,可以保證它們及子女的安全。人們很少提及喜鵲的家庭住址,即使聽到喜鵲在公墓裏大聲喧嘩,也把它當作布道的牧師.讓它把那些苦苦奔波的浪子,接回死亡寧靜的故鄉。
我靜下心,諦聽著喜鵲的叫聲,隱約覺得.它的叫聲裏有種特殊的音符,像是禪的呢喃.宛若《聖經》裏的句子。
我有點奇怪.喜鵲既然帶著“喜”字.似乎不應當與喪事有關。
我覺得.服喪鳥是有人性的。起碼,它們比那些碰到人類的喪事還在唱情歌的鳥兒橄事。
平 民
和人類一樣.鳥也有貴族和平民的區別。我的憊識裏.天鵝、孔雀、白璧應該歸為貴族,而麻雀、烏鴉、斑鴻應該算是平民。很難說清這種區分的理由。總之,後者更接近人類中平民階層的感情和生活。
麻雀是鳥類裏的平民。它們的身上,總是帶有一種泥土的氣息。灰色的羽毛下,是它們毫不起眼的軀體.這讓它們先天就注定了平民身份,無法為自己旅得美譽。長相平民.生命力強——這是麻雀的真實寫照。因為普通,它飛翔的高度恐怕是鳥類中最低的。如此,它喜歡和人類朝夕相處,把窩巢建在屋愉下或一些舊的建築裏.臂如破廟、祠堂、碾坊、戲樓。它的生命裏,具備著懷舊的意識。
寄人籬下.於人類是一種悲傷。可是在我看來,這是隨緣。隨緣素位.隨遇而安,知足常樂,這是禪意。在麻雀的生存詞典裏,人類是最具善心的動物。在人類的屋橄下生活,雖不浪漫,卻安全、快樂。於是它們做出了明智的抉擇:親近人類。沒事的時候。它們聚在一起議論著屋主人家裏的秘密。白天和黑夜在這老宅所發生的一切,都躲不過它們的眼睛。
麻雀在關注著普通人的生活。或喜或憂,都是老百姓的情感。
麻雀嘰嘰的叫聲,好像在吐著“饑“音.總想找東西城飽肚子。現在,一想起童年時的饑餓感受.我便替麻雀們優傷。
20世紀中期,一場除四害的運動鋪天蓋地而來。可是,祖母卻舍不得搗毀屋愉下麻雀的窩。麻雀做得感恩,對救助過它的人,它會表現出一種親近。有時,祖母在拐棗樹下閉目小憩,它就會落在祖母的肩膀上。安詳的、柔和的目光.仿佛感應著祖母的心跳。
我也學著祖母的樣子給麻雀撒穀拉,不過是撤在了地麵r,上麵用木棍兒支著篩子,繩子的一頭拴在木棍上,另一頭在我的手裏。受穀粒的誘惑,麻雀鑽到篩子下覓食,我便迅速拉動繩子一隻活生生的麻雀就被俘虜了。它仿佛認識我,目光裏有著令人心碎的憤怒,還有乞求。我愣了一下.便放飛了它。
祖付是在屋搪下去世的。那年她七十三歲。吃過午飯.祖母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打眺,忽然就栽倒在台階上。那會兒,母親正在屋後喂豬。院子裏的麻雀驚叫著飛向豬圈,仿佛向母親報喪。那樣的情娥,是毋親後來意識到的。她在向我訴說時,目光裏有許多的迷惘。
在鳥的世界裏.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麻雀更具人性的鳥。
斑雞喜歡草屋做的頂,那種柔軟和芳香脫合著農人的呼吸,讓它們感受到了生命的根。真的.我很少看見斑鴻蹲在富人家的豪宅頂上唱歌。
燕子生活在人類聚居地風.喜食昆蟲.是很有人緣、很有平民意識的鳥。它們喜歡把巢築在普通人家的屋惰下.銜來幾根草葉,兒片羽毛.幾塊泥土,加上自己的唾液.就做成了簡俐的住宅.仿佛鄉下人的土屋,棲息、生兒育女。那就是家的概念。它們的叫聲為響亮粗啞的啾嗽聲.是長期在田間勞作養成的習慣。有時在影視劇裏聆聽著黃土坡上婆姨們的吃喝聲,我就想起了燕子。
《詩經·燕燕》裏說,“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正是因為燕子的這種成雙成對,才引起了有情人寄情於燕、渴望比冀雙飛的悄感。它是古典詩詞的常客,或惜春傷秋,或誼染離愁,或寄托相思,或感傷時事,意象之盛,表情之豐,非其他鳥所能及。
燕子的食物,是危害農作物的昆蟲,比如蝗蟲、竣蛤、金龜子、夜蛾幼蟲、鬆毛蟲等,所以,鄉下人把它視為益鳥。但是,有時它也像一個喜歡玩惡作劇的孩子.愉吃穀類與植物的種子。想著小時的自己,潛人田野,摘著剛剛長出穎粒的玉米棒子.還有嫩綠的豌豆角。饞嘴.不僅僅是因為饑餓,還有農村娃的調皮搗蛋 我想燕子也是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赤身的農夫喘口氣,用手臂抹去臉上的汗水.突然看到成雙成對的燕子跳躍追逐,捕食害蟲,眼睛裏就飽含喜悅,勞作的辛苦便會化為甘甜。燕子的叫聲.也就被鄉下人視為吉兆。
身體的哲學
太 陽 穴
搜索著電視頗道,看到拳擊比賽的一幅兩麵一個拳擊手擊中了對方的太陽穴,被擊者應聲倒地,裁判樣子滑稽地讀著秒,完了做出一個動作,宜判擊中對方者勝利。被擊者倒地的瞬間,我驚出一身冷汗,為他的生命擔優。
太陽穴是人體顱骨骨板最薄弱的部位。在中醫經絡學上該穴位被稱為“經外奇穴’。《少林拳》記載,太陽穴如被點中,輕則昏迷,重則雙命。現代醫學證明,擊中太陽穴叮使人致死,或造成腦震蕩使人意識喪失。
太陽之偉大人所皆知。以太陽命名人體顱骨一處最薄弱的部位.這令我困惑。按照帕斯卡爾的說法,人如葦草.但是人卻有思想,這就鑄就了人的偉大。思想是產生於大腦的,被顱骨包裹著。依照常理分析,它從最薄弱的骨板處,即太陽穴的部位噴發出來。如此.這個命名好像有了依據。
10月11日是世界疼痛日,那天我正好去醫院體檢,遇到一頭痛病人,瘦高,臉色偏白,麵色痛苦.唇色十紅,一副焦蹂的樣子。他向醫生傾訴:兩年前開始出現太陽穴脹痛,嚴重影響睡眠.近日症狀加劇.伴有失眠、不能久視、畏光症狀。醫生按壓他的太陽穴,使用針灸療法紮了一針.太陽穴脹痛立刻消失。醫生開了處方.叮囑他調整心態.少生悶氣,少熬夜
最近了解了一些手語的常識,覺得很有趣 與太陽穴相關的手語姿勢含義有:一手食指在太陽穴處點一下.表示意識;一手食指在太陽穴處點兩下.表示知道;一手打手指字母“w”的指式,並在太陽穴處轉動幾下,象征複雜的思考活動:食指點一下太陽穴處.頭部微抬,表示領悟;一手食指點一下太陽穴處,同時點一下頭.表示析學。
意識、知道、思考、領悟、哲學.這些詞語竟然都與太陽穴有關.這讓我興奮不已。這些年,我常常出現頭痛的症狀,而且是在太陽穴處。心裏也明白,是思考得太多,特別是研究西方的哲學家常常不得要領的緣故。這時我就閉了眼睛,拚命按壓、旋轉太陽穴,症狀就會減輕。那個時刻,我像一個啞巴做著手語.讓哲學滲人身體的縱深處。
疼痛是對生命的救贖這是我的解釋。如果沒有疼痛,就不會知道自己身體哪兒出現了問題.從而尋醫治療。而太陽穴的疼痛,是思想的疼痛.通過自我調節可以減輕或者消除。
太陽穴是哲學,這是我內心的風景。我有限的生命時間在弗洛伊德的無時間的無意識中凝尚.精神上的鍾表逐漸柔軟而彎曲。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我的精神構築。生活著,有時免不了恐供、煩躁、焦慮,我解除它們的方法是:兩個手掌聚攏起來.手掌形成一個空洞.然後分開來蓋住自己的太陽穴。此刻.我放鬆了心態.具備了哲學意義上的安全感。
丹 田
這是一個模糊的詞語.童年時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兒。後來.父親教我太極拳,這才恍然它位於臍下三寸之處,為藏精之所。模仿著父親的動作,運氣、吸氣,感覺到了丹田的存在。
巾國古人造詞很有意思。丹、田.兩個字的本義與這個詞毫無關聯。丹的解釋有三:紅色、中藥丸、姓;田是土地,與耕作有關。而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完全失去了它們的本義。這在漢字裏是罕見的。有時候靜下來,正襟危坐著撫摸丹田的部位,勻稱地出氣、吸氣。將意念收攏起來.思維隨著肌肉和皮膚一起遊動,仿佛要衝破身體的束縛,進人極致的禪界。我思故我在。這是笛卡爾的句子。此刻,唯有自我的存在,在靜止中散發出生命的奇想。
身體裏的部位,如果要說玄機的話,丹田為最。它具備著禪語般的空靈。張三豐在《太極拳論》中如此論述:一舉動,周身俱要輕靈,尤須貫串。氣宜鼓蕩,神宜內斂,毋使有缺陷處,毋使有凸凹處,毋使有斷續處。其根在腳.發於腿.主宰於腰,形於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向前退後.乃得機得勢。王宗嶽的《太極拳論》也有類似的文字:太極者,無極而生;動靜之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能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一貫。
複述一段做丹田功的句子:當做功夫時.宜絕念忘機,靜心定神,提防動心起念,唯有一靈獨娜,而歸真返樸。此時便易人無為正定,山河大地、十方虛空.盡皆消艱,歸於寂滅。這樣的句子看起來很虛,浮躁的人很難進人如此的境界。古希臘析學家格守的是“人即靈魂”的“魂論”和“人是理性的動物”,然而在析學家阿奎納看來,人是由被個體化了的靈魂與身體構成的.人的身體不是由“絕對的骨和肉”組合而成的一般形體,而是由“這根骨頭和這塊肌肉”組合而成的這個形體。阿奎納的人的個體性思想還有更為深邃的一麵,這就是人的身體何以能夠成為“這個身體“.人的靈魂何以能夠成為“這個靈魂“.人何以能夠成為“這個人”的問題。他認為,當一心散亂.幻想與雜念紛起,生滅不停時,宜急用斬截法,截斷諸心,打殺萬緣。正如宋代茶陵鬱禪師所說:“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人的靈魂就在丹田中。這並非阿奎納的句式,卻是他思想的鏡子。人的靈魂不在大腦的顱骨裏,也不在被胸骨遮護著的心髒處,而在肚臍以下三寸處。在柔軟的腹部.隱藏著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這絕對是哲學的意象。
身體也是文化,丹田的玄奧是對這句話恰當的注解。我想起那些古老的哲人。老子言守柔.孔子講慎獨,孟子倡良知,莊子曰曠達,均係睜極通神功夫。“心至無心神自定,一靈獨耀遍乾坤”.常見一些大師,靜心時懷抱丹田.看似平靜,卻在內心裏湧動著暗流,堅守著信念而非妄想.洞察了淋漓絢爛卻令人戰栗的生命本質。每一縷細碎的思想的波紋,都折射著大師無比熟悉的生活場景和通往佳境的粼粼光芒。
一部玄幻小說的主人公叫秦幻,他受了傷,通過修煉自己的丹田治好了傷。修煉時,他的丹田構成了太極八卦圖中的陰陽魚,丹田猛然收縮之後.隨即向周圍膨脹.發出一道白色的光圈向四周傳播。當丹田趨於平靜時.腦海裏便幻化出字宙中的日月星辰。一個個念想,宛若一個個遙遠的星球。
人體中難道真的會皇現如此奇觀?這就讓我想起氣功。拋開偽科學,氣功的神奇是客觀存在的。我在想,氣功是否與人體的丹田有關。人體中究競還有多少未開發的奇特功能,這遠遠不是哲學的問題了。
丹田並不虛幻,它就在人的體內,解讀著竹學的玄妙。
血 管
血管是人體的河流。它的發源地是心髒.經過循環,又歸於心髒。從這個憊義上說,心髒既是發動機,又是吸納百川的大海。童年時聽到一位偉人的教導:一個人有動脈、靜脈,通過心髒進行血液循環。那時.對這樣的句子十分敬畏,現在看來,偉人在做若極其普通的醫學講座。
忽然想起赫拉克利特,他說:人不能兩次蹄人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這句話的意思是:河裏的水是不斷流動的,你這次踏進河裏,水流走了,你下次踏進河時,流來的便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顯然,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觀是析學的命題。而人體內的血液.總是重複著在血管裏流淌,一生在一條河流裏流淌。如果它跳出了這條河流,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血管是對永恒生命模式的論釋。我的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他們終生相守著一條河流——伴河。早晨.他們走進了洋河:傍晚.他們又走出了伴河。他們甚至不相信.什麼地方還有比滓河更寬大的河流。我的父輩們雖然重複著踏進偉河,但每次的河水都是新的流水。而血管就不同了,它總是重複著相同的血液。但誰又能否認血管的哲學意義呢?唯物辯證法認為世界存在的從本特征有兩個:一個是世界是普遍聯係的,另一個是世界是永恒發展的。人體眼的靜脈、動脈、毛細血管.它們雖是獨立的存在物.但卻是互相聯係的.永恒地流淌著一個人的血液。它們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製約的獨立客體。
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心血管疾病已經成為威脅人類健康與生命的頭號殺手。河流堵塞了.就會泛濫,就會滋出河床,危及農田、農舍,甚至人的生命。血管也一樣.它的堵塞所導致的病症直接引發人的碎死。腦滋血就是一個例證。所以,患有心血管疾病的人最討厭別人問及自己的健康.或者討論與健康有關的話題。我們可以在大街上甚至辦公室裏,討論肩周炎、偏頭疼、腰肌勞損、失眠健忘這些病例的症狀和醫療保健,但絕不可以討論心血管方麵的疾病。這不僅是因為後者諱莫如深.而且會透露出與生命有關的人體隱私。
血管是脆弱的,脆弱到一不留神就會破裂流血。在高血壓和高血脂“裏應外合”的攻擊下.我們的血管將越來越不堪一擊。據統計,在我國.每蘭個死亡的人中就有一人死於心腦血管病。因此.聚焦血管.清理血蒼.恢複血管的活力,“共築長城”.抵禦高血壓和高血脂對血管的“內外夾去”,是降低心腦血管疾病發生率和病死率的重要策略之一。
黑格爾把河流比作精神的喻體。按照這個模式,我把血管譽為生命的載體。蜿蜓曲折的血管是生命的曲折曆程,流淌不息的血液延續著生命的存在。我在如此思考著的時候,是在冬夭的寒風裏,我行走在伴河的河床上,逆風而上,我感應到血管裏流淌的血液在淚泊作響。我的整個生命仿佛都從狹窄的血管中湧出來,又消融在景物裏。出山風一陣陣掀起呼嘯聲,樹枝、荒草、沙石,還有驚恐的鳥,都在風中舞蹈.宛若一曲交響樂。呼嘯的風,它巨大的力從和不確定性感染著生命,蕩進我的血管。
勞倫斯說:“血管所感覺、所相信、所表明的,經常是真實。”是的,當血液在人的體內流著,人才會感受到生命的真實存在。血液的靜止.宜告的是一個生命的逝去。
我感受到了血管的力量以及它所蜿蜒出的壯觀生命。
咽 喉
一劍封喉。如果不透過紙麵,窺視不到它的血腥,我驚異於這個成語的痛快淋漓,閃電般燦爛。
咽喉要道,這是軍事上的概念。在古代,狹窄的“喇喉”曾經布滿著警惕的目光,以及刀光劍影下的血腥。並不因為狹窄,它就微不足道。
咽喉是人體的垂要器官。它具有吞咽、呼吸、發聲以及對機體的保護、防禦功能。由於其生理部位的特殊性,咽喉對人的生命活動至關重要。正因為重要,它也就顯得弱不禁風,疾病數目繁多:急性咽炎、慢性咽炎、咽異感症、呼吸道感染、急性扁桃體炎、扁桃體周圍膿腫、慢性扁桃體炎、聲帶麻痹、咽角化症、咽後膿腫、咽旁膿腫、腺樣體肥大、喉阻塞……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身體是不會病的,病的永遠是腦和心.所以,許多病都可以被認為是哲學病。從科學的觀點出發,這樣的表述並不恰當。但是我們不能否認,某些疾病與思想有關.苦如神經衰弱、偏頭疼、眩暈、失眠、頸椎骨質增生(這大多屬於伏案工作者),等等。而喇喉病患者注定與思想無關,它屬於大眾病。即使是啞巴、精神病患者,也會患上咽喉病。
我在當教師時,常有咽部不適的感覺。這是講課時過度使用聲帶的結果。這也幾乎成為教師的職業病。叫喉病人無須遮掩.和對方講話時,指著自己的喉部,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甚至還有點理直氣壯的意味。在看醫生的時候.無須陳述什麼,隻要指向喉部,張開嘴,拉長舌頭.醫生就知道什麼病症了。醫生打開小巧玲瓏的手電簡.或者借助儀器檢查病人的明喉,然後在病曆上書寫著症狀,開出一申藥的名字。
診室非常安靜,患者極力壓抑聲音的力度.有的仿佛訴說著心語。那個男醫生戴著一副剛剛流行的寬邊眼鏡,讓病人盡力把嘴巴張大。過一會兒,他用一片布擦拭著鏡片。在這個過程中,他會輕輕地咳嗽一聲。在我看來,他是在向患者證明自己的咽喉是多麼清爽、多麼健康。那個細節,我是永遠記住了。
不要抽煙,不要吃辣子,不要喝涼水,不要大聲說話.不要著涼感日……這些是外部因素,不注愈就會刺激咽喉,引發咽喉的不適。那個男醫生最後對我交代著注意事項。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了他是在用外因和內因的辯證關係來啟示我如何保護喇喉。
咽和喉是有區別的。咽為食管上端,下連胃腸,屬消化係統。喉為氣管上端,外連於鼻.下通於肺,屬呼吸係統。治療上區別很大。傳統中醫也有咽屬胃、喉屬肺的說法。往往有些病人一來就診便訴說得了咽喉炎.而且是慢性的,就是治不好。但一經檢查,卻未見發炎症狀。這類患者被問及是否咽喉很痛,又一般都說不明顯.隻是咽喉部位不適罷了.民間將這類症狀稱為“梅核氣“。
“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使我完全屈服。”這是貝多芬的名言。關於喇喉這個詞語,貝多芬一生隻使用了這一次.但卻涵蓋了他的一生。這是一種哲學般的人生觀。在《命運交響曲》等諸多曲調裏,我領略到了貝多芬對人生的模擬與演習……他的朋喉蟠動著,不屈地吟唱著生命的頌歌。
一條狹窄的通道.充滿秘密和隱私,還有躁動和窒息。這些都屬於哲學的意味。
關 節
關節,通常的解釋是:骨頭與骨頭之間相連接的地方.可以自由活動,如肩關節、膝關節等。而中醫學對它的解釋卻複雜得多,讓身體的一個簡單詞語複雜化了。
我所關心的.並非關節的運動形式和範圍這些專業性的問題.而在於它的能屈能伸。屈和伸,這是哲學解釋。不懂其中奧秘的人注定要栽跟頭。試想,無休止的伸長,那疲憊的不僅是艇體,還有心靈。累的時候,屈下身子喘息一陣.以起到緩解疲勞的作用。剛強和柔軟,是對立的詞語,但卻是組成萬事萬物相統一的因素。岩石間陪襯著流水.你才會擁有至美的感受。
人世間的冷暖是變化無常的,人生的道路是變化無常的,該進則進.該退則退.能屈能伸。一個人要想在世上有所作為,“低頭”是少不了的,低頭是為了把頭抬得更高,更有力。暫時的低頭並非卑屈,而是為r長久地抬頭;一時的退讓絕非是喪失原則和自尊.而是為了更好地前進。縮回來的拳頭,打出去才更有力。隻有采取這種積極而且明智的方法,才能審時度勢,通過迂回和緩達到目的。朱元璋做過和尚,吃過樹皮,最後當了皇帝,吃肴山珍海味.多少次絕境逢生,奇跡般打敗了陳友諒、張士誠。他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能屈者能伸。
一個人走向野外,目的是領略身體上關節的風景。伸腰、下蹲、旋轉,忽然來一個弓箭步,我聽到了關節的咯咯作響,仿佛看到了關節的自由屈伸。有時我會放縱身體做圓周運動,關節便會描繪出一個圓錐形的軌跡。
能屈能伸,這是中國哲人總結出來的一種人生觀。它包括了愚笨者的智慧、柔弱者的力量.傳達出生命含義的曠達和由吃虧退隱而帶來的安穩寧樸。
舒展開肢體.鬆弛了怠念.將身體的關節拓展開來.這種舒心閑逸的姿勢讓關節有了休息的間隙。月光是迷離的,光線是晦澀的,晚風是淒涼的——這是我司空見慣的畫麵。而在更高處,有嫦娥吳剛桂樹、蟾蛛玉兔廣寒宮,在這個背長下,關節的記憶像一個麟忽不定的幽靈.它在搜索著主人生命的軌跡。它在旁若無人地思考著:除去思想.主人的一切行蹤無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辭書上把起關鍵性作用的環節也稱為“關節”。我們不能不承認.人體的構造之玄妙為漢語詞彙做著恰當的注解。在這裏,關節不是一個具體的存在物,而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你可以意識到.卻無法捉住它的影像。
在當代,關節又呈現出極其醜惡的嘴臉。暗中行賄賭官員的事,卻被“關節’一詞冠冕堂皇地掩蓋著。這就不得不佩服中國人的智慈和想象力。隻是,我們身體裏的關節抗議著:何時我們變得醜麗了呢?
皺 紋
皺紋是歲月的年輪.是生命的滄桑,是情感的曆練。唯有上了歲數的人.才會擁有它。如此說.它是生命的財富。
生命以皺紋的形式延續下來,從而彌足珍貴。這隻是我的念想。
小時候喜歡坐在祖母的腿上,端詳她額頭的皺紋——那是沉睡在我記憶裏的皺紋。祖母對我極其嬌慣,任我的雙手撫摩著她的皺紋。那時總覺得皺紋極其神聖。充滿神秘與厚重。在我看來,祖母臉上的皺紋決斷地隔絕了外麵的世界。那一縷一縷的滄桑彙聚成我幼小心靈裏聖沽的圖畫,伴我度過了童年的寂寞。那是一種獨特的、直達心靈的,通過近乎依賴的方式而呈現出的唯美感覺。
少年時.心境卻又起了變化。每當看到祖母枯瘦的臉上又多了一條皺紋,我的心便灌鉛似的沉重。那被歲月雕刻的皺紋成為射穿我心靈的弓,傷口的血淚淚地、絕望地流著。此刻皺紋在我的眼裏是恐怖的.蒼老的,頹廢的。所有貶義詞用在它身上,在我看來都不過分。俐此我憎恨時間,憎恨皺紋。
時間的流逝,總是伴隨著一個個生命的隕落。一個寂靜的清晨,祖母生命的陽落帶走了那些曾經美好的、可惡的皺紋。叮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我的額頭也呈現出皺紋時.祖毋的皺紋卻被我永恒地敬仰著。
皺紋是矛盾的.也是哲學的。它被稱為時間的刻度時,也就具備了行學的憊韻:成熟、深刻、莊重。三十多年前,羅立中一幅名為《父親》的油畫打動了整個中國。這是中國油畫史上前所末有的一幅巨大的農民頭像。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媒體對於它的關注熱情從未消減。有媒體稱,《開F4大典》《毛主席去安源)(父親》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要的三件油畫作品。麵對著“父親”臉上遍布的皺紋時.我感受到的是油然而生的震撼和黯然神傷,因為它直通我的心靈深處,令我唉到了暗淡生活中的哲學氣息。許多時候,我麵對著《父親》那幅油畫一次次在心裏念誦:哦,那些皺紋很滄桑,很深刻,很有哲學意味。
皺紋與哲學毗鄰。一篇文章的題目很有意思——(皺紋長在心裏才算老》。文章講述了一個老太太三十歲時參加高考,三十六歲考研究生,四十三歲報考博士研究生,六十歲退休又去學國畫,學生說她不服老,她說:“皺紋長在臉上不算老。隻有長在心裏才算老。”生活中,有人稚氣未脫卻老氣橫秋,有人年過花甲卻青春依舊。這是因為,前者的皺紋長在了心裏,而後者的心靈卻滋滿青春。
閱讀身體.可以感應一個係統在暗處操縱身體的行為。皺紋是表象,操縱它的是人的經曆.人的心靈。閱讀皺紋.是解剖人生的一種快捷、有效的方式。我觀察一個人.除了眼睛這個部位,會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他(她)的皺紋上。我清楚,那是人生的風景線。
我一直們心自問,那由皺紋連接而成的額頭,是不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油畫裏父親的成長曆程?一個鄉下的老太婆,或者山溝裏窯洞中的老農,身上有沒有某些傳奇的故事?
植物詞
婀 娜
許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種與炯娜有關的植物.可是很難。柳枝、荷葉、竹子、膝條,它們仿佛和這個詞語無限接近,但卻無法觸動我的心靈。
在我的意識裏,炯娜不僅僅是纖細、柔軟的表達,它具有更深的禪意,但卻被辭書忽略了。
炯娜不是表象,並非指植物身體的莖、枝、葉等某一部分,而是一種屬於本質的東西,是某種植物賦予人心靈的感應。蘭國時曹植作有《洛神斌》,其中寫道;“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炯娜,令我忘餐。”這是關乎精神的句子,容納了氣質和神韻。“令我忘餐’,這是感動心靈的境界。
注重植物表象的人.無法體驗到“炯娜’的深邃。
2011年的s月.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那是植物的天然王國,我捕捉到了炯娜這個詞語。無數的植物.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可是卻領略了它們綻放出的炯如的神韻。一枝、一葉,細節的柔美,照應著我心靈裏最敏感的神經;一麵山坡、一叢灌木.整體的輕盈,如舞蹈家迷亂的舞姿,引領著我的精神縱橫、上升。
我甸甸在地.舒展肢體,鬆弛精神,炯娜成一根草葉的形狀.化為雨林中的一株植物。
靜靜的,我撫摸到了自已的心跳。我在那天的日記裏寫道:當人的軀體無限柔弱的時候,心靈在鬆弛中化為烏有,這才是生命中難以逝去的炯娜景象。
如果要尋找一種與州娜無限接近的植物.我濘推蘆葦。它的莖和葉,還有細碎的花.都在搖晃的風裏表述著一個詞語的精神。
尋找一個關於炯娜的詞語,耗去了我生命的精華,值得。
繽 紛
繽紛的解釋是:繁多而錯雜的樣子
這是屬於秋天的詞語。思緒恍惚中,一陣秋風帶來涼意,於是植物身上的葉子紛飛而下.甸甸於大地的懷抱。
忽然想起黛玉葬花的情景。一個弱女子在花園裏葬花.心裏充滿了憂傷的曲子。這是一幅古典的優傷畫麵,曾經無數次打動我的心靈。可見,繽紛這個詞的背後.隱藏著自然界的興衰榮枯。
落英繽紛.貌似繁華。本質上卻是衰敗。過去.我從來沒有注憊到這個詞潛藏著的意象.卻在鸚鵡學舌般地歌頌著它的美麗。
一直都在疑惑著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這兩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前者是春天的景致,後者是秋天的意境.怎麼就同時出現在桃花源裏了?我絲毫不懷疑陶公的智商,卻怎麼也解不開心中的疑問。
我喜歡在落葉紛飛的日子裏出門,氣身於一片樹林,聆聽著風的嗤息.注目著秋葉的舞蹈。這是我生命裏難以逝去的散淡。捧著一片落葉,我便恍悟,生命若落葉.你必須珍惜掛在樹枝上的瞬間。
換個角度思考,落葉、落花不過是自然界再平常不過的景象,新舊更替,這是自然規律,大可不必因此傷心悲情。從純自然的角度看,那繽紛的景色也是一種美的享受,禪的愉悅。
搖 曳
童年裏,一個瘦弱的孩子總是期待著葉子和花在風中搖曳的情景。那時,理想、事業這樣的詞語距他無限遙遠.整個世界於他一片渺茫。他的感覺裏.唯有樹葉和花的搖曳.能夠打動那顆稚嫩的心。常常是.它們在搖曳.他也搖擺起身子,渴望與它們融為一體。
這便是我的童年。記憶的遠鏡頭,常常把一個人的童年清晰地呈現。
搖曳,是植物動態下的情狀。搖是晃動,曳是牽引。動態的美.彰顯出植物的生命情結。
一株植物,莖幹、枝條或者葉片在風裏旁若無人地搖晃著,擺動著。這是白然界司空見慣的現象,然而它卻會搖動我的心境,還有漫長的思緒。
我的生命裏彌漫著對蘆葦的膜拜。2011年,世園會在西安舉辦,置身其中,我看到了水澤湖畔一叢叢茂密的蘆葦,仿佛照應著我悵惘深長的相思之苦,宛若我夢中的情景再現。我蹲下身來.撫摸著蘆葦那搖曳的枝幹,禪思禁不住飄飛蕩滌。
《秦風·兼歧》吟歎:“兼蔑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淚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犢波便是蘆葦。夕陽西斜。片片蘆花隨風蕭瑟.為尋伊人“上窮碧落下黃泉”,然終是“人如蘆花飛又散,四顧茫茫皆不見”,隻得哨歎假想伊人“宛在水中央”。
我在歎息,古人的精神境界遠遠高於當今物欲橫流的世人。是何時,人類忽視了精神的張揚?
在我的意識裏,植物的搖曳,如果對應了人的心靈,那就是天人合一的意象。
幽 香
過去總以為,幽香是一種隱蔽起來、東躲西藏的香氣.在不知不覺中沁人人的心扉。
如果,植物的詞語也帶有氣質的話.幽香應當算是最具文學氣質的一種。它讓你看不見.摸不透.隻能跟著感覺走。
後來查了詞典,對它的解釋讓我頓感索然無味。
幽香.含義其實非常普通:清淡的香氣。謎底雖然很簡單,我卻不解自已從前的感覺。一個“幽”字.竟讓昔日的我雲裏霧裏,想人非非。
暗香硫影、深山幽穀、尋幽探勝、曲徑通幽、幽香若蘭……
顯然.我是受了這一類成語的蠱惑,才把幽香一詞理解得神神秘秘,並生出無窮的遐想。
細想.緣由在於那個“幽”字。“幽“的含義有多種.我卻喜歡《說文》的解釋:幽,隱也。“幽,從山,猶隱從阜,取遮蔽之意。”
幽和香.兩個字的組合.帶著禪憊。隱蔽著的香氣,看不見,摸不著,卻帶給人感官上的爽快,心理上的適意。
我家的院子裏生長著兩棵桂花樹。妻子喜歡桂花的香氣,一到秋天,她就站在樹下,大呼小叫地讓我用鼻子嗅從桂花裏散發出來的香。一棵樹職散出香氣.另一裸也飄著香味。我竟然不知香來自哪一棵了。這是絕妙的感覺。
我以為,幽香這樣的詞語,彌漫著禪意,裹挾著詭秘.沁入我們的精神。它不純粹是感官上的感受.更帶有梢神的、心理的因素。想不到,詞典上的解釋竟然如此簡單。簡單到隻是感官上的享受,於是,我就對詞典上的解釋生疑起來。
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字一部詞典也許是不夠的。
凋 謝
凋謝.含義為草木花葉脫落、兩零.也可指人衰頹或死亡。
無論從哪個層麵上理解.凋謝都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情。
從審關的角度看,鮮花盛開令人愉悅,殘花凋謝讓人感傷。讀古人的詩詞.常從字麵的凋謝裏覺察出詩人的悲傷和失意。譬如周密.他是個有氣節的詞人,南宋滅亡後,他堅決不仕元朝。他的《吊雪香亭梅》詞中有如此的句子:“歎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共淒黯。”這首詞作於宋亡以後.作者通過寫梅花的凋謝抒發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對新朝的抵觸。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是《紅樓夢》中《葬花吟》裏的詩句,其實也有花與人同時凋謝的含義。
花的凋謝本是自然現象,預示著美的隕落.生命的枯萎。這就很自然地讓在情感上受挫的人聯想起自己的命運,生發出悲憫之情。
我是一個對自然異常敏感的人。我總是覺得,自然界並不比人類簡單,因此在有限的生命裏,我總是無限地親近自然。餐如在深秋的季節,我總是緬懷著花園裏、田野裏的植物,不知不覺地走近它們。我眼前的畫麵是:所有的花朵都在枯萎,無力地吟唱著哀歌。躺在地上的一朵小花.竟然被一隻罪惡的腳踩過,宛若交通事故中人的軀體.扭曲、變形.還酒落著、飛踐著鮮紅的血跡——帶著鞋印的痕跡。
我感受到了心的凋謝。那個瞬間我的心靈在泊舊滴血。
嫣 紅
它生長的季節,應當是春天。明媚、柔軟的陽光.是它忠實、貼切的伴侶。
紅在中國人看來是喜慶的色彩。對於植物來說,吒紫嫣紅更是至高的品味。“嫣”的含義是容貌美好,一朵紅花,配了一幅嬌容.形色兼備,便是上品了。
去洛陽看過牡丹.顏色自然是多樣的,可我還是傾向於嫣紅的那種,不但紅得可愛,容貌也出眾.遠看近看都惹人眼。許多遊人照相,都選擇它為背景,可見人的審美憊識大同小異。
曹雪芹筆下的賈赦.欲娶鴛鴦為妾.因鴛鴦誓死不願未成他又遣人各處尋覓,終究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下一妾.其時年方十七歲。那女子便叫嫣紅。《紅樓夢》反映的生活場景大約是清乾隆年代,那時朝廷一品官侮年的捧祿是七百兩銀子。嫣紅那姑娘有多美麗,我隻有憑借想象了。
嫣紅,關麗而又神秘。宋人樓鑰《林和叔侍郎龜潭莊》詩裏有這麼兩句:“海棠炫晝繞欄檻.細聲嫣紅遍繁枝。”海棠雅號“解語花”.花姿瀟灑.花開似錦,自古以來就是雅俗共賞的名花,曆代文人墨客題詠不絕。它環繞在一戶富人家的欄檻上,主人一一細數它嫣紅的花朵。且不說主人的品行如何,這樣的情景,已足見主人審美的情趣。
如今,海棠也能生長在普通人家的庭院裏了。髻如我家的院子就有數株,它開花的日子,我用心領略著嫣紅的真諦。
錦 簇
花團錦簇,這是一般人的用法。美麗,卻也擁擠,我一向不太喜歡這樣的表述。我的審美觀,更執拗於散淡、清雅。散淡清雅,會給美留下空間.讓思索遊刃有餘。
一個詞語能影響人的心境,連級一片心悄。不可否認的是,將美集中在一起.是許多人向往的境界。也許.他們是為f節省市美的時間。這樣的人,生命是緊張的,生活是忙碌的,毫無質量可言。
錦簇指的是色彩豔麗。高尚的美術作品,大多避開豔朋的色彩。豔麗的色彩容易引發人的審美疲勞。看過一幅牡丹圖,牡丹的花朵順著卷曲的葉脈形態,一朵一朵地盛開,似有隱秘的人文氣息和懷舊之思。
在許多公園行到這樣的景象:剛進門的地方,會用許多色彩豔麗的花盆拚接成一幅圖案,供遊人先睹為快。許多遊人在此留影,將五色繽紛留在身後作為背景。我微笑著繞開,孤身走向僻靜的角落,獨享或者迷戀一棵草.一枝莖,一朵花。
不要掠奪別人的審美觀。這是我一向的做人方式。
喜歡在空曠、幽補的地方讀些書。有許多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一概拒絕著豔麗的自然景象.孤獨、清睜、淡泊.是他們的精神氣象。
我的骨子裏.秉承著中國行學的內斂與玄機。對於相當外化的表現形式,自認為過分誇張,總是帶著排斥的心理。
馥 鬱
喜歡這個詞的原因.在於它具備著內斂的涵養。
馥鬱,形容香氣濃厚。一夜醒來.植物們伸伸瀚腰.打著哈欠,將蓄積的香氣撒滿田野。清展,我總是站在田野裏做深呼吸。這不僅是為了增加肺活量.還在於呼吸田野裏植物的香氣。在鳥啼聲巾.我彎下腰,拔下一裸碧綠的青草放進嘴裏,我咀嚼出的是苦味,可是直覺裏卻溢滿芬芳的香氣。
不遠處,一位少女做著健美操,腹姿的彎曲呈現出一條弧線。忽然,我感到了濃淡有致的香味從她的身體裏彌漫出來,在氮盆間成就了少女的魅力綻放。做完操,她走進一片草叢,In F,並無什麼動作,隻是享受著草木的馥鬱.她會不會閉著眼睛?距離有點遠,我沒有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