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自然與人(2 / 3)

觸及靈魂深處的馥鬱。我產生了如此的念想。我.還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女,在這個清晨.共享著大自然的恩踢。是馥鬱這個詞語,裝飾著這個小城邊緣的田野。

有時我也會孤身去山裏.感受空穀馥鬱這個詞的魅力。空曠的山穀裏.有鳥叫,有蟲鳴,有水流,有風吟,有石頭在靜獄,還有蘭花芳香的氣味彌漫著。如此的境界,足以打動我的心弦。我做著不雅的動作:張開嘴巴,呼吸、吞吐,將馥鬱容納於身心,將大山收留在魂靈中。

馥鬱,馥鬱,我輕聲吟誦著這個詞.讓放頓的身心愉悅,讓空費的靈魂溢滿濃香。

河流記

在地圖上看黃河,形狀像漢字的“幾”左邊那一撇.仿佛它的起源——青海巴顏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右邊那一勾,是它的歸宿入海處。我的祖擠在河南.是黃河的下遊。第一次過黃河是六歲那年.我跟父親回老家。是個黑夜,我看不見河水的模樣。擠在一艘木船上.我聽見了黃河的咆哮聲,牽動著我恐怖的心跳。躺公在唱.似後來聽到的曲牌中的某一首 詞意模糊了,韻律依然唱響在身體裏。

後來,我學會了比喻,黃河便成了我生命的源頭。我的老家是一個叫大金香的村子,歸溫縣管轄。父親十歲那年.在兵荒馬亂、災荒不斷的背景下,祖父領著一家人來到關中。父親後來常常向我說起當年過黃河的情景:在孟津縣的一個渡口,全家人被困在河灘上。渡口的名字父親記不起了,它張開胸脯.接納著逃難的人潮。渡河的船隻很少,等待過河的人隻能翹首相望.隻要過來一條船,人潮便沸騰起來.蜂擁著朝船隻抵岸的地方奔去。有國民黨的兵在河邊把守.他們朝天鳴槍示替,這才阻止了人潮的簇動。等了整整一天一夜,一家人才上了船。過了黃河一路走到西安,最後在秦嶺腳下的秦渡鎮落了根。

在我生命的曆程中,有過十幾次過黃河回老家的經曆。起初是坐船,後來是坐車。坐在車上過黃河的感覺遠沒有乘船那麼真實.但我還是會隔著車窗的玻璃凝視它,直到它的影子從視野裏消失。視野的遼闊與胸襟的博大,在那一刻相映生輝。

對父親來說,黃河就是他的原鄉,是他生命的根。在陝西的大半輩子,他一直都在戀著老家,戀著黃河。他的這種情緒傳染給了我,讓我對黃河也有了異樣的感情。除了回老家,我還去過黃河邊上的許多地方。像陝晉交界的風陵渡,我去太原.去北京.如果坐車,那是必經之地。關於風陵渡.金人趙子貞曾這樣描述:“一水分南北,中原氣ft全。雲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可見是個好地方。車子每到那兒.我都會找個理由讓車停下來。那兒風大,站在岸邊讓風吹著,俯視黃河的流水、河灘的草木,心裏充滿的不僅僅是溫馨的感覺,我真是一下子無法用文字來表述它。也許,無論怎樣的表述都不能滿足我。還有山西丙城境內的黃河古渡.晉陝交界的壺口,濟南的黃河大橋,內蒙古境內的黃河烏海段,我的足跡都到過。前些年.聽說作家於堅在青藏高原探尋瀾滄江的源頭,時隔四五年,他拿出了一本沉甸甸的《眾神之河》。看過書我明白了.於堅是在為一條河撰寫精神傳記。這打動了我的心。我的人生夢想之一,就是在有生之年徒步走完黃河,從源頭開始,一直走到它的人海處,還想為它寫一部書,記述它的前世今生。這個夢想.以我有限的人生可能無法實現了,心巾總是有無盡的遺憾。

河流是原鄉的標記.是一個人生命的根係。時空的轉換無法隔絕一個人對故土和母語的記憶與牽係.文學的家園時常被視為作家精神之河的發祥地。河流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自然物.經過作家審美情感的觀照和藝術心理的同化,提升為具有生命形態的藝術實體。作家蘇童是寫小說的,競也寫出了一篇好散文《河流的秘密》,文章裏寫到他的母親在很脆很薄的冰層上行走.聽見腳下發出危險的碎冰聲。她畏縮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險,於是她祈求著河水.順利地過了河。蘇童以為是天方夜譚,問母親當時是怎麼祈求的.母親笑著說,能怎麼祈求?我求河水,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河水就讓我過去了。文章是這樣結尾的:河流的心靈漂浮在水中.無論你編織出什麼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流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流最大的秘密。蘇童筆下的河流意象,是物象與心像的融合,拚帶著作家的生命信息和藝術趣味.負載著文化內涵和隱喻意斤,成為敘事與言說的支點。這讓我想起榮格說過的一段話:“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曆史中重複了無數次的歡樂和悲哀的殘餘,並且總的說來始終遵循著同樣的路線。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開鑿過的河床,生命之流在這條河床中突然奔湧成一條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樣在寬闊而清淺的溪流中漫淌。”

說到原鄉,我想到了美籍華人作家聶華等。在異鄉,她沿著記憶之流回溯釋放著故園之思。長江、嘉陵江是她的原鄉,河流的延伸和流動不拘的特性激活了她的記憶,豐富的想象力觸動了她的思鄉情懷,故鄉之河化為她奔波於異域的原動力,她在雙重文化背景中的書寫大都與河流有關。在《失去的金鈴子》中,荃子沿長江逃難而來.又順長江漂泊而去,生命成長的印痕銘刻在心底。在她看來,“江水有很多象征意義,因為江水象征流動的曆史——像江水一樣不停地流.不停地變換。人生也是流動的。這對曆史、對人生都有象征的憊義.對我自己來講也有意義.我從長江一直流到愛荷華河,流了這麼遠,也有流浪的憊思,浪也與水有關,。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生命體驗.聶華荃把江水化作與人生曆史以及女性意識水乳交融的意象貫穿於作品。她運用東方人睿智的凝視與發現.創造出了河流童象.體現出“被放逐的中國人”獨特的心路曆程。我在年輕時,有時俱怕和父親待在一起,因為他總是訴說著對老家的回憶,讓我有點厭煩。我每出版一部書.都要先送給父親。他戴上老花鏡.撫摸著封麵歎息著說:我要是會寫,把老家的事情能寫成厚厚的一部書。

我不喜歡山之水恒,喜歡的是水之漂流。雖然山也是偉大的,但我的審美傾向在於水。柔弱.卻有穿透的力量;無形.卻有變化的魅力。老子將水人格化:上善若水。他也許是第一個悟出了水之魅力的哲人。古語又說:水滴穿石。它用的是柔功。我的家鄉高冠河上遊有一瀑布,澡布下遊是高冠潭。瀑布下衝時在一塊巨石上衝刷出一道凹擂。所有的河流在源頭時都是不起眼的,以至於人們往往不相信這是一條河的開始。從高冠峪口進去,順著河流,四五個小時就到了高冠河的源頭雞窩子村。房屋散亂在山坡上.白雲雙蕩在山巒間,石縫裏滲出一滴滴水,彙聚成條條小溪。那是些不起眼的小澳,一隻手掌就可以止住它的水流.心裏還在想著這些小溪怎麼可能是伴河的發源地呢。但河流的偉大恰恰就在於它們從不起眼的地方開始,最後彙聚成波瀾壯闊的大河。我在想,河流便是大地的血管。很難想象,沒有了河流,地球怎樣生存?

有段時間.我因為忙於生活,曾離開河流很久。那段時間就覺得大腦幹巴巴的.內心裏有一種缺失流水的焦渴,就連身體的皮膚也皺巴巴的,如失掉了水分一般的幹枯。把生命的支點架設在河流上.這是別具一格的人生。很多時候,我的潛意識裏感覺自己就是那滾動的河水.哪裏有河床.我就奔向哪裏。每每看見一條河流,哪怕是細瘦的小澳,我也會抑製不住心靈的顫動,有種戀人相見的喜悅.向它傾情。隻要有河流,無論我在什麼地方,都不會有異鄉的感覺。

別人旅遊,是看城市、看風景、購物,而我純悴是為了看河。每當我的足跡涉人一片陌生的地城時,總是期待一條河的出現,那樣我就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旅行者。雖然河流也是風景,但是導遊不給你看河的時間,大多的導遊心思在購物上,因此我對組團旅遊是排斥的。我喜歡自駕遊.不會開車的我隻能在朋友有興致時一同前往某一條河流。遠途的跋涉,我見到了無數條河流。與人一樣,它們沒有完全相同的模樣。每一條河都張揚著個性.演繹著屬於自己的故事。閱讀一條河.便是我的一次精神巡遊。一個人總得有些精神生活的方式,漂泊的身影與川流不息的河水做伴.這是不錯的選擇。我堅信,揀一條河都是上帝造的,都記載著許多關於人類的情結和細節,演繹著人類的情感故事。細想,我對河流的偏愛完全是一種孤獨的自救方式。

擁有了河流的情感.我對生活自然心存感恩。

在南疆,我看到了塔裏木河。在我的印象裏.它是一條極具神秘色彩的河。最初關注它,是科學家彭加木神秘失蹤的事件。這就牽扯出來一條河:塔裏木河。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發源於高山,歸宿都是大海,並且鄭重其事地寫進了我的文章裏。是聽別人說的呢,還是我的想當然,總之一直是個誤區。塔裏木河糾正了我的這個誤區,它沒有歸人大海.而是注人了羅布泊。彭加木是去考察羅布泊的。羅布泊神秘的、令人恐懼的一v無際的戈壁灘.沒有一棵草、一條溪,夏季氣溫高達70%,沒有任何飛禽敢於穿越。2007年秋天,我有了一次赴新組的機會,於是約了一個同伴去南攝看塔裏木河。我不是科學家,不具備考察羅布泊的資格,因此就去了塔裏木河的上遊。

一條河,總會有它感人的地方。塔裏木河感動我的是與它相鄰的沙漠。它的廣大自然是無法描述的,呈現在我眼前的是山脊、山穀、山坡。山脊巍峨壯麗山穀神秘莫測,山坡更美,若圖騰的標記。我俯臥在沙上,感受著它的心跳,以及不遠處一條河的呼吸。站在河邊,我的激動和興奮在逐漸沉澱:這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塔裏木河嗎?這就是養育了南紐八百萬人口的母親河嗎?這濟淺如澳水的河流真的澆灌出了漫漫駝鈴的古絲綢之路嗎?這溢柔嫻補的河水真的孕育了創造古樓蘭文明的遊牧民族嗎?在我看來,一條河流與沙淇相鄰為伴是一種命運的默契。沙澳是它的河岸,造就了它橫衝直撞、居無定所的性格.像一匹無組的野馬.奔騰穿行在萬裏荒漠上。在找的眼裏.塔河誼染出一瀉千裏的恢宏氣勢,溫龔,明媚,寧靜,祥和,與沙漠的死亡氣息形成鮮明的反差。製造這種格調的是一種樹——胡楊。“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胡楊長達三千年的存在方式.在塔河流域的植物種類中獨樹一幟。沙澳上的行走,像是走在耕牛剛剛犁過的、被陽光暴曬的土地上。站在沙許上遠望一片胡楊林掩映在黃綠錯綜的綠洲裏。在藍得純淨而莊嚴的天空背最下,霜染的胡楊林一片金黃,這是一種成熟生命的本色。我不願走近它,遠處的眺望更具有審美的意義。找恍惚聽見了胡楊樹在風中為一條河歌唱,那是人們不易感受到的禪音,悠揚的旋律裏彰顯著雄奇和激越,為一條河的存在而吟誦。

很多時候,我們聽不到卻能感應到禪音。化聲音為虛無,化靜物為聲音,這是人生的大境界。秋光裏,我眼皮底下的一棵胡楊孤獨地傾斜著身子,誇張的樣子像是給一條河點頭哈腰。沙漠上長出一棵樹.就好比熱鍋裏燕出了一株青苗。這是我的想象。事實上,它老了,像一個老人,腿腳支撐不住身子,隻好彎下腰。一種樹.守望著一條河,在我看來這是精神的寫照。

一片蘆葦,這是塔裏木河令我最為感動的細節。張揚和安靜,是需要用心去選擇的。蘆葦生長在塔裏木河的水邊,莖稈中空,葉子翠綠,在風裏歌唱,並開出美麗的蘆花……這是禪音的表述。一條河、一個人、一片蘆葦。寧筋,一種攝魂奪魄的寧靜,帶我進人一種充滿禪意的境界。好的景物,是需要禪的目光,禪的聽覺,禪的心境。在河邊,我撿到了一隻貝殼.這古老的軟體動物化石記錄了這條河曾經生機勃勃的曆史。這是一條孤獨的河流,孤獨到隻有沙與風在蒼天下舞蹈。風,這孤獨的鬥士,經曆了大自然最殘酷的折登,鑄就了萊替不馴的品格。它的吼聲讓河畔的侮一道沙脊.每一座沙梁都曆經了最狂怒的遷移。我疑心自己穿越時空進人了鴻蒙開辟的時刻,咫尺、天涯、洪荒.誰也無法真正停留在這肆慮而死寂的世界,塔克拉瑪於拒絕一切誘惑,它隻堅守自己的冷淇與倔強。聆聽著塔裏木河的風聲,我的胸襟在擴張,身上的毛細血管在膨脹,仿佛禪音灌輸進了我的身心。

麵對著塔裏木河,我如一個朝聖者一般虔誠。麵水靜坐凝思,宛若人禪。禪,代表著身心中澄澈的情感、智慧和覺醒。禪門的教旨是一法不生,萬水千山。於是,我穩住心跳,紋絲不動地坐在河邊,聆聽著一條河的心聲。人到中年.我已經沒有了年少時的狂熱與激悄,學會了用一種理性的眼光審視自然.審視人生。雖然如此,我還是要為它感動,因為在它的身邊.我一次次聆聽到禪音。禪音,我生命的向往,被一條河占有的時候,我如何能無動於衷呢?

有專家認為,讓羅布泊幹涸的原因就是塔裏木河的斷流。生命與死亡在一條神秘的河流裏交替相融。說到底,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存在著生命的密碼。彭加木是如何消失的,成為20世紀80年代羅布泊科考之謎。關於河流的秘密還有多少,人類真的不知道。

四十歲那年,我忽然厭倦了所從事的工作,甚至連生活也厭倦了,被孤獨拋棄在一座孤島上。那年秋天,我一個人去南京出差,辦完事獨自去看秦淮河。在我的印象裏.秦淮河是一條關於女人的河。沒有李香君、截小宛、柳如是、陳圓圓一類的女人,它不過是一條普通的河。因了那些姿色出眾的女人,一條河才讓男人們想入非非。

那是個雨天細密的雨點灑落在秦淮河的水麵。我走進一家茶樓,要了一壺紅茶,坐在靠窗的位置。茶樓裏很靜.就我一個客人。我品著茶,看著斷線般落在河麵上的雨點,解脫著孤獨的心境。供茶的女子清搜美麗,坐在我身後翻閱著當天的《揚子晚報》.不時發出低歎.不知是無奈這雨天茶客寂寥,還是為報上某一則報道中的主人公傷感。我回過頭打旦著她。也許是偶然,她也抬眼看我.細昧的眸子閃著亮光.清瘦的臉頰彌漫著詩一般的韻致。很快,她埋下了頭.我也回過頭隔窗而望。雨點刹那間大了起來,水線密匝匝一片。我在想,那些昔日的“秦淮八豔”身材是胖還是痊呢?遐想間.茶樓女子過來為我續水,細長的手指在我的眼前滑過一道戰栗。她披肩的秀發遮著眼睛,我無法著清那眸子中的亮光和神韻,卻感覺到她是有意用秀發遮住眼睛,但能從秀發的縫隙裏觀察到我。我的心跳著,真想抓住她那隻小巧玲瓏的手。當我明白自己走了神時.她卻輕盈地走向茶樓的另一頭放響了音樂。我對音樂沒有研究,但能聽出那是一首古典樂曲.旋律低沉.哀怨如泣。我閉上雙眼,沉浸在由樂曲和雨絲交織的淒清氛圍中。很久很久,仿佛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曆史歲月。從三國東吳孫權的叱吒風雲到東晉書法家王獻之與妻桃葉的纏纏綿綿,從董小宛與冒辟疆的生死相戀到李香君的失望遁人空門……那些回憶有激揚、有悲淒,也有哀歎。這些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令我感到溫愚。一曲完了,我走出茶樓,想感受在秦淮河的橋上被雨淋濕的滋味。我倚在橋欄上.望著孤寂的船舫和河麵上跳蕩的雨點,腦子裏卻是茶樓女子的麵影和細長白哲的手指……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撐了把綠傘走出來,站在我身旁用傘罩住了我的頭頂。那時我的臉頰上已有了從頭發上滑下的雨水。遠遠近近的河邊沒有一個人影,隻有孤寂的船舫和冷落的樓閣,以及水麵和樓閣接連處的綠藤,還有兩個陌不相識的男女。靜靜地,她站在我身邊,呼吸勻稱而細長,我的心迷離而陶醉……大約有五六分鍾吧,雨點住了,她離開我進了茶樓。等我再回到茶樓時,那女子卻不見了蹤影,一個胖乎乎的女孩接替了她。胖女孩坐在茶桌旁吱著瓜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坐了一個多小時.還是不見她的身影。我悵然若失,結了茶費,消失在細雨之中。

那個雨天,永遠過去了。我的孤獨,也奇怪地消失了。

我的思緒不可抑製地流向童年的河流。我若不寫寫它們,就會應了那句“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告誡

伴河是有曆史的。我所說的曆史,是有文字記載的曆史。周文王、周武王建立的豐鎬二京.就在偉河的東西兩岸。曆史上有八水繞長安之說,其中就有伴水的影子。1945年.祖父帶著全家人逃難到陝西,先在西安待了幾年,後來就定居在秦渡鎮。體水就從鎮子的身旁流過。我在那兒出生後不久,就被母親送到了奶媽家。奶媽家在距離秦渡鎮以北三華裏的阿底村,也在伴河邊。母親當時在鎮上的照相館上班,那時她還年輕.才過二十歲.剛剛參加工作,那時單位不允許女職工請假奶孩子。那時婦女兒童的權益無法像現在這樣受到重視和保護。奶媽比毋親大兩歲,懷裏還有一個孩子,是她的大兒子。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奶媽的奶水達不到奶養兩個孩子的條件。她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村婦女.要她把一碗水端平,完全平等地對待親兒和奶兒,對她來說實在是難為了。於是.她就隻能先喂飽了自己的兒子,再回過頭來用奶水喂我。這樣.我常常處於饑餓的狀態。在我張開小嘴啼哭時,奶媽便把慈了水的棉球塞進我的嘴裏。——這是毋親後來反複向我敘述過的一個細節。這個細節.也是在我即將離開奶媽家時母親才聽到的。不知奶媽村裏的哪個長舌婦向母親透露了這一點。為此。毋親對奶媽心存嫉恨。

我是吸著棉球的水,外加一點微不足道的奶水活下來的。這一點我完全沒有記憶。我的記憶裏隻有伴河。奶媽家的後牆有道門,是那種低矮的木門。推開木門,就可以下到伴河。奶媽在河水裏洗衣、淘菜,盤腿坐在細軟的沙灘上捶布。“梆——梆——梆!”布是疊起來鋪在石頭上。那石頭光滑,棒褪和布接觸的一刹那,就產生了一串串的“梆梆”聲,很單調,卻很響亮。河裏的蛙就隨著捶布聲鳴叫著:“咯哇——咯哇——”

奶媽拉著我跟著河水走,教我念童潘。那句子是這樣的:

浮河浮河哆哆/裏頭坐著哥哥/哥哥出來買萊/裏頭坐著長怪/

妖怪出來燒香/裏頭坐著姑娘屍姑娘出來破頭/裏頭坐著孫猴/孫提

出來掄棒/裏頭坐若立上……

後麵的句了記不起了,總之是沒完沒了。念完,奶媽把我抱進河水裏前後搖晃。她是把河水當成一個搖籃,搖看我成長。這種待遇,奶哥是享受不到的.他可憐巴巴地站在河灘上看.有時就哭。他哭他的.奶媽不管。河水清滋得像麵鏡子,瞅瞅四周沒人,奶媽就脫了衣裳洗身子。有時,我就朝河水裏小便,奶媽就訓斥我.讓我把小便撒到河岸邊的田地裏。後來我想,奶媽的心裏一定深藏著對河流的虔誠.宛若她的神靈之水。我後來對河流的潔癖也正是從奶媽而來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許多有河流情結的人。

伴河是大地的傷口,記載著我的疼痛。1962年.因為父母調動了工作,我家離開秦渡鎮到了龐光鎮.可我依然懷念著伴河,懷念著奶媽,想著童謠.想著蛙聲,總之是有著太多的念想。可是毋親對奶媽耿耿於懷.我的那些念想也就化為泡影。1977年,我的小妹患淋巴癌死了,父親讓我去認奶媽,說是多個人保佑,會讓我無災無難。去奶媽家的路作常陌生,單憑著一個村名,還有奶父姓童的印象,我找到了奶媽的家。我推開了兩扇漆皮斑駁的門。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驚疑地盯著我。俗話說吃誰的奶像誰、僅憑她的眼睛,我便斷定她就是我的奶媽,於是毫不遲疑地叫了一聲。奶媽的手裏端著簸箕,裏麵盛著黑豆。她一愣,簸箕落地了,黑豆在地上跳躍翻滾。她說了句:你是狗娃?在我點頭的那個瞬間,奶媽哭了。在奶哥的敘述中,我知道了十幾年來奶媽一直愧疚著。我走了以後,奶媽就改了奶呀的名字,換成我的小名:狗娃。她甚至幻想著再有一次給我喂奶的機會,因此就多生了兩個兒子,並由此帶來了貧困潦倒的現況……

奶晰是在伴河岸上向我敘述的,岸上掠過的風訴說著一段逝去的歲月。“咯哇——咯哇——”滓河裏起了蛙聲,比我童年時聽到的蒼老了許多。那叫,盯像在呼喚我:“狗娃——狗娃——”二十年後.奶媽在愧疚和懺悔中死去。而我隻去了那一次,就再也沒有刃氣走進奶媽的家門.這也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和愧疚。每次看到滓河,我就向它懺悔。

有河流,就會有蛙聲。最早的蛙聲是從津河坦響起的,再後來出現在曲峪河。曲峪河很普通,無絲毫的人工痕跡,像一個山野村姑的素描畫。曲峪河扭曲著身子。從龐光鎮的南邊流過。我赤著腳丫.在拐彎處的一窪水邊玩耍。水麵浮著好看的花.陪襯著綠的葉子,幾隻蜻蜓張開翅膀在花葉上叼食陽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聲.起初是一聲,其後是相連的數聲,再後來就是偌大的一片。花和葉都有節奏地頗動,遮掩了間隙的水麵。蛙聲讓風也匆匆趕來.池塘的陽光就拚命地搖蕩。

春天的時候.我見到的是抖抖。黑黑的身子.在水裏傻乎乎地搖擺。那時,我無法把它和青蛙聯係起來。外婆有一年從河南老家來到龐光鎮。外婆四十歲時和外公吵架,外公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說是住廟當和尚去。這一走就再也沒了蹤影。從那以後,外婆就有點不正常了。記憶裏她總是穿著一身黑衣,裹著腳,在院子裏晃悠。她很少說話一旦開日便讓人沒頭沒腦。肚子餓了,她便嘮嘮叨叨:神仙才不吃飯呢,人不吃飯就成神了。街上來了收破爛的,她就自言自語:嫌我老了,把我這身子拿去賣了……一她帶我去河邊看水裏的蛾鮮,說拚抖是青蛙。就這麼五個字,簡潔明了,我卻疑惑著,蜷鮮怎麼會是青蛛?青蛙的頭呢,腿呢.都到哪兒去了?抖料那傻乎乎的樣子怎麼可能是美麗的青蛙?可是外婆徽得解釋。她如果這樣說:青蛙是拚抖變的一切就鬱明了r。她那麼瘦小,腦子裏怎麼就裝著那麼多古怪的東西?毋親也納悶,有一次她對我說.怪了,你外公沒走之前她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就成了這樣子?童年的我不理解蝌蚪是青蛙的事實,外婆表達得也很模糊。我在想,如果把那個“是”換成“變”不就明確了馬?可是外婆偏不這麼表達。也許是受了外婆的影響,我小時也常常生出一些怪念頭。臂如坐在池塘邊,我就想:水裏的蛾抖整天想什麼呢?岸邊伏著的身體是我自己的麼?

正午時分,我坐在河邊的樹下,樹蔭罩著我。一隻青蛙跳上了岸。那家夥碧綠的身體上布滿了墨綠色的斑點.白白的大肚子像是充了氣一鼓一鼓的,圓鼓鼓的眼閃著晶瑩的光。奇怪,它不怕我?我瞪大眼珠,和它進行著梢神的對峙。我想捉住它帶回家養起來。突然它做了一個跳躍的姿勢,水麵上就起了一陣漣漪。那一瞬間,我的心就如那一圈圈的漣漪蕩漾開來。那個畫麵後來就在我生命的長河中揮之不去。

人一生積存著諸多煩惱、孤獨和沙漠般的空曠,影響著生命的進程。這時我就躺在某個幽暗的角落,任思維自然流淌。不經意間,童年那個畫麵就從腦海裏掠過,蜻蜓、蛙聲、清風、陽光、間隙的水麵,這些都在慰藉著我結滿傷疤的心靈。

幼年和童年,我的眼目和意識裏接觸的是河流的影子。帕斯卡爾這樣說:智慧帶我們進人童年。我一直認為.我的童年談不上智慧,因為它填充著貧窮和饑餓。可是後來又產生了新的想法。雖然貧窮.雖然饑餓.但因為有了黃河、沫河、曲峪河,有了與水親密接觸的經曆,我擁有了智您。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可見智慧是與水關聯的。

最早去河邊.是去看自然的風景,及至把它視為精神的旅行時,我已經耗過了生命的大多半。這彌足珍貴的人生感悟,我卻總疑心小妹從小就獲得了。小妹長著橢圓形的臉.好動不好睜,完全是男孩子的性格。她是在龐光鎮出生的。那時的孩子沒地方玩,五六歲的時候她就常常一個人跑去曲峪河玩。好在我家距離河邊不到一華裏.父母很容易就找到她了。

不到秋天的雨季,河水是不會漲的,平時也就漫不過大腿,因此不用太擔心。小妹在河裏演,周圍是許多和她一樣年齡的男孩子。她摸魚,逮螃蟹,捉黃鱔.抓青蛙,一些男孩子不敢動的東西她都敢摸。很快她就上了一年級.教室拴住了她.可是畢竟還有暑假。要是不下雨,屋裏也沒有她的身影.那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在河裏。河裏的水草和浮萍、魚和蝦、青蛙和螃蟹.仿佛都銜接著她生命的鏈扣。1969年.作為下放居民.我家搬到了南正村,曲峪河沿著村子東邊流過。成了少女的小妹忽然間變得文樸了.但她還是喜歡往河邊跑.洗衣裳、淘菜.那些與河水相關的活兒她都搶著幹。有時遇到不高興的事情.她就跑到河邊發呆。十八歲那年的夏夭,她被檢查出淋巴癌,先在西京醫院住了幾個月,後來醫生建議不要治了。回家後父親到處找土方子,履行做家長的最後責任。漸漸人冬了,小妹一動不動地坐在河邊冰涼的石頭上,望著河裏的石頭、浮萍,還有水草,有時她仿佛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咯咯笑了起來。她的肌肉萎縮下去,體重隻刹下28公斤。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巾午,她哼著歌兒讓我背她去河邊——她已經無力行走了。那一刻.河流在我的眼前拐了個彎。河流拐彎的地方.也許就是生命拐彎的地方。小妹凝視著幹涸的河床,久違了的笑容掛在臉上……隻有幾分鍾.她就垂下了頭.雙手垂落在我的腰間,身體漸漸冰涼……

童年時的黃河給我留下了恐俱.也因此導致了我初戀的失敗。女友也是下放居民的子女,家在姚家河,也在曲峪河邊,離南正村不到二裏路。共同的遭遇讓我們惺惺相惜。一開始是我去找她,在河邊交流著理想和苦惱。多數都是在白天.河水靜靜地流消著,我們牽著手下到河床裏。雨季來了.河水開始上漲。一天傍晚,她主動約我去河岸上行走。剛住了雨,月光猙獰著.河水咆哮著,讓我想起童年時過黃河的情景。女友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溫熱.喘息急促。找卻縮回手說了聲冷。女友脫下衣服披在我的肩上——件花衣裳.花的形狀恍如岸上楊樹的葉子。我不知所猜,推開了她的衣服。女友愣住了,眼神在月光裏黯淡下去。她的手心變得冰涼,尷尬地穿上衣服,喃喃道:你真沒出息。那個晚上,在咆哮的河水旁,我的心裏有團陰影,行為有點失常。之後女友開始回避我,即使見了麵,臉上也是一片冰冷。最終,她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是否與那個夜晚有關。總之.我不願意解釋自已那天晚上的態度,不想乞求她的諒解。

曲峪河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1976年學大寨運動時.為了節約土地。縣上發動群眾將這條河掩埋了,將河水引人了另一條河。這是違反自然規律的行為,自然受到了懲罰。每到雨季,原來曲峪河下遊的地裏便聚集著無處排泄的水,成片的玉米倒在了水裏。這條凝結著我情感的河流的消失,對我來說是痛心疾首的事情.然而我卻束手無策。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很難依照我的意誌生存或者繼續下去。

我要寫到澇河了。小時見過澇河的樣子.那時它還在縣城西門外。出了城門,就是一條河.這絕對是美景。女人們出城洗衣裳,孩子們下水打撲騰,簡直就是一座小城的後花園。學大寨運動時它沒有遭遇曲峪河那樣的悲劇,卻被改了道,整體西移一公裏.且不是原來蜿蜒的模樣.直通通向北而去。一條河被人為改道,這就如同人類的被遷徙,會缺失根的維係和習慣的磁場。它無法抗拒命運,但它有抗爭的權力。它要開了脾氣,你改f我千年的古道,我就斷了水流氣死你。也是的,在彎彎曲曲的河床裏,水走一陣歇一陣,看看四周的風景。再說了,河流的自然形成.自有它的規律,叫水脈。它的流域地下水資源豐富,不像改了的河道,地下是個幹窟窿.怎麼能存住水呢?人定勝天,過去我們常常為這句話感動,然而我們終究逃脫不了被懲罰的命運。細想想,是先有河流呢,還有先有人類呢?答案自然是前者。既然河流在先,那它的存在就是一種天意。前幾年縣上開始重視生zf,在河床裏修了幾道攔水壩.這才使得它四季不斷水。逢到雨季時水最豐盈,水麵孤蓋住七八十米寬的河床。這此年少有女人們在河邊洗衣的景象,卻是伸出來無數的釣竿,沿河散開。水裏雖說沒有大魚,但小魚是少不了的。釣魚嘛.不一定就是為了吃魚,多半是圖個心情。

澇河和戶縣一個古代的名人有關。這個人是縣城北街人,叫王九思,明代“前七子“之一,官至吏部考工員外郎,有詩、散曲、雜劇傳世.其《賣兒行》的深刻程度不亞於白居易的《賣炭翁》。四十三歲時,因受宦官劉瑾一案牽連被迫還鄉。返鄉後.他讀書寫字.種菜養花。原來的西門外河上沒有橋,他自費修了一座八米寬的石板橋,橋頭還形成了市場。客居在縣城的河南人開了米麵鋪子,吸引了臨近的周至、興平、長安三縣的客商來做生愈。米麵鋪外還有酒坊、染坊、藥材鋪、鐵匠鋪、皮坊、零剪行等。年代久了,人們就把這地方叫老橋頭。店天寶年間,杜甫曾來戶縣,留下一首《城西破泛舟》,其中就有“不有小舟能蕩槳,百壺那送酒如泉”的詩句。河裏能行船,可見那時水之豐盛。

黃昏來臨,我步出家門.經過長虹十字向西,過了老橋頭一公裏就上了澇河岸。其實有更直接的大路通往澇河,可是我偏要繞一個彎,踏上石板橋。這樣的感覺很適宜我。解讀一條河,就要從它的遺跡開始。想不起這古老的橋曾在哪一部因麵發黃的電影裏見過。橋麵上石板間呈現出若幹處裂縫,石板上的坑窪注滿了當年車水馬龍的景象。木製的車枯轆不再輪回,帶走了塵世的欲望和如織的腳印。

在對河流的情感表達方式上,鳥比人類更寬泛.可以在水裏嬉戲.可以貼著水麵滑行。一個人的時候,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間,可以坐在河灘上俯視河水.尤其喜歡水嗚在水麵上空起伏的情境。自從澇河裏儲存了水,鳥就來了。夕陽緩緩墜下,鳥兒翩翩飛過平野UI疇,銜來薄薄的霧靄罩住了水麵,然後是淡淡的一彎弦月升起來.在洪藍的蒼官撒下清涼的光輝。水裏當然有魚.有拚抖.有青蛙.有螃蟹,有黃鱔,觀察它們的生活習性.也不失為一種沉默的方式。

在所有的植物中.我尤其喜歡蘆葦。在澇河的上下遊.凡是被大壩攔住的地方,水邊都生長著成片的蘆書。秋天.灰自的蘆花到處飄蕩.翩翩若雪。握住一片蘆花時。我想到了帕斯卡爾.這片片蘆花是從他的白發裏飄出的嗎?帕斯卡爾是一個哲人.思想中沒有規範的體係和嚴謹的學說,是個任思緒流淌而不做聚集和彙總的人,宛若一片自由的蘆花。他的毫無拘束的思想火花奔放不羈,直抵生命的最深層次。他關於生命思考的片段動感、跳躍肆念、熱情.這種從心靈流滋出的思想碎片比那些經過人為加工過的吏為真實和可靠。

有了帕斯卡爾的啟示,河流的景觀一直藏匿於我的內心,隨著血液流淌。我在澇河裏看到了月亮,而且沒有一次是誼複的。月亮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這並非我的發現。赫拉克利特這樣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比照這樣的理論,月亮也是如此。月亮躲進河流裏,我就獲得了寧稱。這天晚上。我做夢了。夢姑自己是一條河流,血液是湧動的河水,心髒是圓圓的月亮,頭發是搖曳的蘆葦一隻水鳥俯衝下來,我飛上了它的翅膀,向大海那邊去了……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就有記錄夢的習慣,並鄭重其事地比照著解夢書思索夢的意義。解夢書上說:河流是水構成的,它表示滋養;河流可以通航,像道路,可以表示生命曆程。我一頭霧水,因為解夢書無法解釋我的夢。我想,河流一定隱藏著深藏不露的玄機.這才斌予了我荒誕不經的夢境。

自從吃上了一皇糧”,我就沒有離開過戶縣。我雖然沒有生在澇河邊,但它卻成了我精神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我會死在它的身邊。我死了,它還會在那裏流淌,宛若我的安魂曲。

我應當有許多故鄉:大金香、秦渡鎮、龐光鎮、南正村。似是故鄉,又非故鄉。聽到故鄉這個詞,我常常就表現出木調的樣子。我不像別人,一條根就捆綁住了命運。在這個意義上,我甚至不如一條河流,缺失著固定的源頭;我又像那條居無定所的塔裏木河隨愈改變著生活的軌道。我的生命體糾結著水的情結。童年時對黃河的恐俱成為我生命的汙點,以後隨著閱曆的增長,這恐懼漸而消亡.it之的是喜歡上了水的咆哮。比如說多次約朋友去宜川看壺口瀑布,朋友一來戶縣就請他們去肴激流飛瀉的高冠瀑布,一聽說澇河漲大水了,便放下手頭的事情樂顛顛地去了澇河。這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轉變,是厭倦了日常循規蹈矩生活的一個例證。由此.我在漫長的歲月裏懷念初戀的女友。她那天約我在咆哮的曲峪河邊見麵,證明了她比我還熱愛河流。這樣的緣分,被我錯過了.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

我不清楚赫拉克利特家鄉的那條河叫什麼名字,但我清楚我去過的江河:長江、黃河、偉河、澇河、渭河、曲峪河、高冠河、秦淮河、茄陵江、錢塘江、瀾滄江、大運河、珠江、漢江、滴江、洛河、沂河、塔裏木河。其中的一些我隻見過一次,但依然在我的生命吸留下了印記。它們如一條條絲帶,將我的生命捆綁。

戶縣與興平、鹹陽交界的那條河是渭河.屬黃河的支流。渭河流域被視為巾華民族人文初祖軒扭黃帝和神農炎帝的起源地。秦時,渭河旁是阿房官,杜牧《阿房官賦》寫道: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流曉毅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那時的渭水是官家運愉的航道,可見當時的水景。逝去的時光也帶走了渭水的盛景,雖長年不斷流,但難得行船了。近幾年渭河旁建起r許多農業生態園,兩岸又修r寬闊的大道,讓渭河有了景區的意味。空閑的日子.我騎著電動車風塵仆仆奔向那兒。我不在生態園裏停留。而是直奔河灘欣賞河水。在渭河的許多地方.我仔細觀察過它水麵上的遊渦.兒乎沒有相同的。我在想,如果我也能成為一條河流,旋轉出形態各異的遊渦,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如此想若,卻又恍然大悟。河流也是有語言的,那些漩渦何嚐不是它語言的表現方式啊。河流的語言,人類是聽不值的,這是它的秘密。要想聽傲河流的聲音.首先你要將自己蛻變成一條河流。

尋找河流的秘密,這是我心靈的命題,需要我付諸艱辛的文字。

有時,我也會在一條河裏洗澡。我是河流的受洗者,仿佛一個基督徒的儀式。用河水洗滌身體上汙垢的同時,也洗去靈魂裏的垃圾。潔淨的身體,清爽的靈魂,這是多麼好的一個人體形象。

思想是什麼?是身體裏的河流。把河流定位為內心的風景,讓河流回到內心,從此岸走到彼岸,從源頭走到歸宿.從曆史走到未來.拒絕做一個簡單的河流旅行者。這樣的定位,限定了生命的匆忙和實在。

泥土頌

碾兒莊的地形有點奇特,三麵環山,一麵向源,宛若母親懷抱裏的嬰兒。

碾兒莊是泥土做的,雖說它靠近秦嶺,坡上少不了石頭,但它更多的成分還是泥土。老屋的牆壁是土做的,橄頭的磚、房頂的瓦都是土做的,就連尾頂的禽草.也是從瓦縫的土裏長出來的.街道是泥土的,樹木的根紮在泥土裏。是啊.碾兒莊的一切都在泥土之上。莊子說:“今夫百昌皆生於土而反於土。’就說碾兒莊的人吧,何嚐不是泥土變的。《聖經》上說;“耶和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裏.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淮南子》裏也說:“天地初開.女蝸傳黃土為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橫泥中.舉以為人。”古人是從亡者一律歸於泥土這一事實,推斷出人類必是來自泥土。

碾兒莊的人不知道莊子,也很少讀《淮南子》和《聖經》。他們隻知道自己一輩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裏找水,土裏刨食,最後回歸於泥土中。

碾兒莊人喜歡泥土.因為他們明白吃的穿的用的都離不開泥土。

先說吃。要活下去自然離不開水。早些年沒有井,村子的人是在抽蜒河裏挑水吃。燦蜒河出山後曲裏拐彎的,繞著村子流過。農閑的日子,村裏人去深山挖草藥.發現燦蜓河的水源是從山坡上的泥土裏、石縫裏滲出來的,一絲絲、一縷縷.最後形成河。村子人吃的主食是小麥、苞穀、穀子,這些是從山坡上、源下的土地裏長出來的。給土裏撤了種子,過些天躲會長出苗來。泥土不會虧待人。主食還有一種是洋芋,也叫馬鈴薯,碾兒莊人喜歡叫它土豆。土豆性喜冷涼,大多種在山坡的背陰處。土豆變成主食的簡單做法是切成塊放進麵鍋吧煮,還有一種吃法是樁把.將土豆洗淨煮熟.然後剝皮,在石摘裏川搗蒜錘搗成鑽性很強的糊狀物.熬一鍋酸菜湯,在湯內放入蒜泥、蔥花等,把核把放入湯內煮熟。除主食外當然還有疏菜。碾兒莊家家戶戶都有菜地,在院子或者房前屋後挖塊地,種蘿卜青菜、韭菜蒜苗、班豆黃瓜。不過.村裏人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挖野菜吃。野萊的名堂多著哩.馬齒覓、莽蕎菜、婆婆丁、苦昔菜、龍頭菜、明葉菜、烏刺菜、野蘿卜、豬腸子、灰灰菜……還有一種俗名叫羊奶奶的植物,葉子不能吃,根是黑黃色的,長圓狀.剝開皮.裏邊的肉鮮白。流著白汁。孩子們玩夠了,就拿個小鏟子挖它的根吃。坡上長著槐樹、杏樹、核桃樹和柿子樹。春天的槐花可以生吃.也可以跟麵和在一起燕麥飯。杏子夏天就熟了,桃和柿子是秋天大人們的盛宴。孩子們喜歡吃低矮的酸棗樹上球狀的酸棗果,因為酸中帶甜,很合孩子們的口味。

還有一種可以和吃聯係起來的東西。就是煙葉。吃煙.在碾兒莊是男人的事情。城裏人說吸煙或者抽煙.村子人不說“吸’,也不說“抽”。在他們的意識裏.“吸”是初學者的吃法,吸進去吐出來,上不了癮。“抽”煙是要進咽喉的,經過胃排泄掉。而“吃”煙是要進五髒六腑的,像飯一樣吃進肚子.是身體裏不可缺少的。男人們於活累了.吃煙解乏氣;飯吃飽了,吃煙助消化;睦睡來了,吃煙提精神……忙了吃,閑了也吃,幾個漢子歇涼曬暖在一起吃煙,年輕人用紙卷.老年人用煙鍋,胃起的煙像個煙囪。他們把商店賣的香煙叫紙煙,他們不吃紙煙,嫌太貴,也不過鹿。早煙葉是種在華崗那麵坡上的。早煙耐早,華崗是陽坡,土質疏鬆,適宜種旱煙。

這世上所有吃的東西都離不開泥土啊。碾兒莊人感歎著。

再說穿。人的生計除了吃,就是穿。坡下的地裏種著棉花。收獲了棉花,女人們開始紡線織布.做成衣裳、被子、帽子、鞋,還有襪子。如果不是冬天,碾兒莊人喜歡穿草鞋。草鞋有泥土的味道,穿在腳上透氣,不生腳氣。做草鞋用的是稻草。抽蜒河在一個叫草圍子的地方拐了一個大彎.形成了一片水麵,村子人就在那兒的泥水裏種水稻。麵積不大.就二十采畝,水檔收割後的稻草足夠做草鞋了。

後說用。農人離不開農具,鍁、鋤、鐮、把的把兒是木棍,鬥啊升啊用的是木板,篩子、簸箕、背簍用的是藤條,這些都是泥土裏長出來的東西。坡下那個叫華崗的地方開著一口土窯,早先是村上的.後來讓麻老五承包了。窯裏燒製水缸、罐罐,還有盆盆碗碗。華崗的土應當是碾兒莊最好的泥土.燒製出來的器具清亮、結實。碾兒莊人把凳子不叫凳子,叫馬紮,兩根木棍交叉做成支架,上麵繃著藤條。馬紮的好處是輕巧,攜帶方便。村裏人到坡上砍四根木棍,荊幾把藤條回來就做出一個馬紮。村裏人的臉盆不用到商店裏買,挖下一塊大樹根,用斧頭劈成一個凹槽,用刀削得光滑一個臉盆就做成了。也有人家用小樹根做碗做盤,用一根木頭做忱頭的。都是泥土裏長出來的東西,隻要肯動腦筋.就可以做成各種需要的東西。這是碾兒莊人的智慧。

命運之手,穿越泥土.創造著碾兒莊人的生活。他們明白,泥土是他們的生命之源。沒有了泥土,就沒有了他們的一切。

牛頭山下有一條泥土路,路的旁邊就是小張坡,我家的地就在這麵坡上。這是坡上最好的一塊地,隻要播下種子,不管有墒沒墒.不幾天泥土裏就會蹦出苗苗來。蹦,這個詞父親用得恰當極了。他當然不懂這是擬人的修辭手法,一邊吐出這個詞一邊肩膀一聳一聳的。

父親年輕時有當兵的願望,但被爺爺扼殺了。爺爺說你這輩子就別想離開碾兒莊,你走遠了我不放心。父親是個孝子,從此就斷了一切出外的念想,把雙腳捆綁在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腳步拜天從田埂上踩過.留下一串串堅實的腳印。我家有蘭塊地,分別在小張坡、華崗和牛脖子那三麵坡上。這些名字都很怪,除了牛脖子還有點象形外,其他兩個我至今也沒弄明白。父親也從不解釋.輪番去這三塊地裏耕作。父親歪斜著身子繞過田埂,留下一串串扭扭歪歪的腳印。有時,我跟著父親去地裏幹活,也不自覺地學他走路的樣子,父親回過頭滿意地笑著說:這就對了,腳印要印在泥土裏,麥子苞穀才都會從腳印中長出來。他又歎息一聲說:人活著為了啥?不就是為了吃飽肚子。他說得斬釘截鐵.絲毫不容我反駁。

冬天裏父親也不閑著。他把茅坑裏的土糞挖出來,用背簍背到坡上的地裏,這是對泥土的滋補。泥土勞累了一年,到了該歇息的時候,就如女人產後要吃紅皮雞蛋喝紅糖水。把土糞撤到泥土上,父親彎下腰撿拾泥土裏的小石子、瓦塊、磚頭,扔到溝壑裏。他是怕這些骨頭路到睡著的泥土,怕來年開春撞壞了犁耙.怕麥苗出土時不順當。父親心裏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對土地好也是對自己好。從地裏回來時,父親的身上總會帶著一些泥土,毋親想用手摳,父親一歪頭避開了母親的手,說道:泥土不髒。吃飯時如果不小心把米粒和碎懊掉到地上,父親拾起來用嘴吹一下.或者用衣襟擦一下,就毫不含糊地塞進嘴裏。那速度之快,像生怕別人會阻攔他。

泥土不髒。小時.這句話並沒有走進我的心裏,許多年後,當我一次次走進碾兒莊的土地.忽然想起父親的這句話.才領悟了它的含義。這是哲學家一般的句子,卻被隻讀過三年私塾的父親說出來。這句話,足夠我銘記一輩子。後來.我還讀到了詩人雅姆說過的一句話: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麵走來.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仿佛,雅姆是說給父親聽的。

父親常常在草圍子那片稻田裏幹活,種稻,打藥,除草,收獲。我家在那兒隻有不到三分地,但父親用的功夫最多。稻子收獲後可以吃米飯,還可以釀黃酒。父親喜歡喝黃酒.就把心思用在稻田裏。在岸上.他脫了鞋子,卷高褲管,光著腳走進泥水裏。父親隻要一下去,和泥土至少有半天的交道.有時甚至是一整天。稻田的泥上是黝黑的.和父親一樣的膚色.泥巴粘在他的腿上,絲毫看不出來。稻田離村子有五六裏路,中午母親或者我便送飯到草圍子.吃過飯,碗筷就會落下泥巴。我很喜歡看父親在稻田裏犁地,黃牛在前邊拉著犁,父親一手扶著犁一腳一腳地踩進泥土,然後慢慢拔起。犁在父親的操縱下翻攪巷田裏的土,泥巴隨著犁樺跳到父親的身上,極像一對知音在談論著樂曲的高妙。傍晚,父親上到岸邊,把腳放在水裏稍稍晃蕩幾下,便穿上鞋,帶著滿身泥巴回家。

在家裏我很少凝視父親的背影,因為那個背影總是拘摟著,沒有一點精神。但是隻要一到了田地叭.他的腰杆就挺起來。常常,我看到父親在田埂上扛著鋤頭走.幹活前先要坐下來,抓起一塊土坷垃,掌心對在一起搓,搓散了胳膊一揚,把土撒進田裏,這才起身開始於活。很長的時間裏,我都在思索父親這個動作的含義,直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世上很多事,是不需要明白的。

父親的手.粗糙得跟泥土一樣.是被泥土傳染的,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手心的老繭像樹皮。我童年的時候,父親常常會川他的手掌撫摸我的臉蛋,我卻常常躲開了。到我上中學以後,父親就不再有那樣的動作了,可是我卻渴望他用那粗糙的手幸撫摸我。後來我竟識到,父親的手雖然粗槍.但他的手掌是熱的,帶著如夏天泥土一般的溫暖.像莊稼的汁液傳到我的血竹。父親的手,是泥土的沮度。

這幾年,我在縣城裏有了大房子,好多次想讓父毋親來長住.父親卻總是搖頭。我家的陽台上養著幾盆花.總是不到一年.花盆裏就要更換主人。我自責不會伺候花草,父親有次來了.說你這土不行。過了段時間.他用塑料袋裝上牛脖子那麵坡上的土提來了,親手給花盆換了。牛脖子那麵坡上的泥土雄雜著細沙,不知含有什麼成分,草長得特別旺勢,牛和羊一到那麵坡就歡喜地叫喚。也怪了,自從家裏的花盆換了牛脖子的土,那些過段時間就發蔫蜷縮發黃的花葉綠生生地伸展著,勃發著旺盛的生命力。我這才服了碾兒莊的泥土。父親以後再來.看著盆裏的花草,很得意地說:咋樣,我說對了吧。碾兒莊的泥土不但養莊稼養人,也養花草呢。他又接著說道:我才不住你這樓房呢一天見不到泥土,我心裏就憋得慌。沒有泥土.哪來的脈氣啊。城裏的房子不接地氣,人住在裏麵氣血不通。沒有地氣的滋養,人走路輕飄飄的,還會得怪病。人要住在鄉下,鄉下有雞鳴狗叫,有泥土的味道.滋潤人呢……

春天是從泥土中來到碾兒莊的。氣候漸暖,清晨或者傍晚,坡上的泥土就會胃出熱氣.像是從睡眠中醒來.打著長長的哈欠。這時候最忙碌的是燕子。我家的屋搪下有燕子的窩。春天一到,燕子飛來飛去,去坡上銜來泥土做窩。燕子知道坡上的泥土有貓性,做出的窩結實。

泥土是春天的母親,春天是泥土的孩子。這樣的比喻絲基不過分。隻要有一點泥土.就會有綠芽長出來,這就是泥土的偉大。誰有再大的本事,也沒法讓石頭上長出一棵樹。當然,也有從石縫裏伸出來的草或者樹,那是因為石縫裏有泥土。開春了,花開了,人人都在欣賞花的好看.可很少有人想到這是泥土的功勞。花草是懂得感恩的,即便是在枯萎之後,它也要把屍體留給泥土做了肥料。

早上醒來,我喜歡到山坡上跑步。跑累了就蹲下身子.順手撿起一個小木棍在泥土裏刨.刨著刨著.就刨出了斷酬。紅紅的,嫩嫩的.它擂動著,泥土裏最辛勤的拚耘者最早蘇醒了,在那麼冷的冬天還沒有被凍死,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童年時,我剛學會走路.祖母就牽著我.在院子或梁岸的泥土裏尋找娠蚓。發現一條虹月,她便歡叫一聲,用樹枝將一條條蛆月蜷曲著的身子撥直。虹月展開了身子,那一刹那,我仿佛感覺到飯月的呻吟.於是也陶醉在析蜘的呻吟之中。這是春天裏的回憶。過罷農曆二月二,吃過炒豆一場雨剛過,祖母就從炕上爬起來.去泥土裏尋找蛆劉。我對春天的感覺不是樹上的嫩芽,不是沮暖的春風,也不是蘇醒了的蛇,而是振蝴。壇月是從泥土裏爬出來的,宛若春夭的使者。

喜歡虹月的還有母親。母親對祖母百般孝順。生下我坐月子的時候,她不忌冷水,手指就落下了風寒,以後就不大靈便了。有一年驚蟄過後,她在菜園鬆土的時候,不小心把泥土裏蛆繃的身子弄斷了.她像做了錯事似的喃喃著:這咋辦啊.咋辦啊。她把斷了身子的兩截板月放在手心裏,想用溫度把妊婦的身子接起來。她閉上眼睛,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該死呀我。多年之後.我回憶著那個細節,似乎得到了一個啟示:喜歡泥土的人,就會喜歡折姍。抵州的身子和泥土是完全一樣的顏色.仿佛泥土的孩子。

農諺說“春雨貴如油”.這是說給麥苗聽的。冬日裏,麥苗俯臥在碾兒莊的泥土上.而在雨水的節氣裏一場雨就可以讓麥苗起身。我觀察過,驚蟄過啟,泥土裏的蟲子才會爬出來,而在雨水的節氣裏,麥苗就起身了,散發出芳香的味道。

碾兒莊正對著的那座山叫牛頭山。碾兒莊人有句民謠:牛頭山,緊挨天。山上出猛虎,山下出狀元。三麵的山聚攏了碾兒莊的風水,養莊稼,養牛羊.養人.可是數來數去.村子曆史上沒有出過一個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裏的宋家倒是出過一個舉人,叫宋英奎。那時是通過鄉試中舉的,可在第一次參加禮部會試時,他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沒有做成不說,連命也搭上了。

碾兒莊沒出過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別的沿山的村子.要麼有人長著大脖子,當地人叫“銀瓜瓜”;要麼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頭還塞進嘴裏;要麼見人就傻傻地笑.不會說話。這些年碾兒莊出了十幾個大學生.有的啟來還讀了研究生,專家說這是水質的問題。碾兒莊的人卻認為是泥土的功勞。人是土捏出來的.土質好,所以人才精靈。

泥土的芬芳攪亂了空氣中的寒流,一抬頭,院子一簇簇四個瓣兒的山桃花,在一個清晨紛紛綻開。我便知道,春天來到了碾兒莊。我來到田野.站在小張坡的泥土裏.須臾間,泥土便通過腳掌向我傳遞著芬芳.灌注著清氣。我忽發奇想:隻要在泥土裏久久凝神仁立,當會有一種旺盛的生命力促我成長。那是地氣,順著翠綠的葦叢潛聚到我的腳下,通過經絡慢慢升騰到我的胸間、發際,遍布全身。

這是心靈的回歸,像一位俄國詩人所詠讚的: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

我常常這樣想象我的出生:在碾兒莊山坡的陣痛中,一團泥土撥開草叢、莊稼和石塊,緩緩拱出地麵,在拱起的過程中長出頭發、眼睛、葬子、嘴巴、耳朵和四肢。陽光流水般淚淚注人我的軀體,成為鮮紅的血液。

碾兒莊的村口有一道老牆,七八米長,像是假兒莊收藏泥土的匣子。老人們回憶說.村子是有過城牆的,他們小時候見過。隻不過村莊三麵環山,這城牆就隻有北麵一道,還有城門。這應該是碾兒莊人為的、年代最久的泥土了。常常.我站在那堵老牆前。想著我怎樣才能走出生下我的這片泥土.成為一個城裏人。有時我坐在老牆邊聆聽秋蟲的叫聲,想著我會永遠是碾兒莊的一片泥土、一隻蟲子麼。想著想著就起了秋風.貼著老端低吼.老牆上就被風撕下一片片泥土。這泥土太古老了.表層裂開了層層皺褶,這是泥土的老臉,經不起風的蹂助,被歲月打得級裂。燕子和麻雀喜歡在老牆上做窩。它們知道老牆的泥上堅實。可是再堅實的泥土,也經不起風化。每當它們的窩露出原形的時候.它們不舍得搬家.而是繼續向老牆的深處築窩。也許,它們也具備著強烈的懷舊意識。堅守健古老的泥土,是它們靈魂裏苦苦的執若。

在碾兒莊,老牆是泥土最恒久的堅持者了。但它並沒有給我在碾兒莊堅持下去的信念。那個夏天,那棵距離老坡四五米遠的老愧被雷電劈裂.我便匆匆逃離了碾兒莊,到地區的一所師範學校讀書。記得我去考試那天,父親正在牛脖子那塊地裏光著腳給秋苗澆水,我去參加考試,必須經過那兒。看見我,父親帶著滿腿泥巴從地裏出來.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說。那麼多人呢,你能考上?我明白他的心思,既想讓我出人頭地,又怕我長了翅膀離開碾兒莊這片泥土。

我小時和祖父睡一個炕。祖父在碾兒莊待了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安,因此他的夢幾乎都和泥土有關。早上一醒來,他就對我敘述他的夢。記憶最深的是這樣一個夢:他在泥土裏拾銀圓,那麼多的銀圓躺在泥土上,他的手裏捧不下了.就脫了褲子.用腰帶紮了褲腳裝……祖母提著瓦姚來了,村子更多的人挎著竹籃,背著背簍來了……祖父低頭一看,自己竟光著屁股,驚慌中泥土裂開一條縫……夢到這兒就中斷了.祖父說他這會兒醒了,連聲歎息自己沒有鑽進那條裂開的縫。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揣摩這個夢的象征意義。現在想來.夢是人的潛愈識,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清醒生活的繼續”。依照這樣的觀點,在祖父的意識裏,泥土就是銀圓。

碾兒莊是泥土做的,泥土是碾兒莊的靈魂。碾兒莊人都瀟得這樣的道理;一切都是泥土給的,泥土是上蒼送給催兒莊最好的禮物。泥土滋養著碾兒莊的人,服兒莊的人離不開泥土。泥土與莊稼.泥土與人,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誰也離不開誰。一團泥土,就是一部百讀不厭的《聖經》。多少輩子的人都讀過r,子子孫孫還要繼續讀下去。

碾兒莊是一杯蒼老的泥土,一茬茬人都是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的古樹。他們手執蒲扇.揮去浮世的雲煙,崢撫雞犬牛羊溫潤的呼吸,以一種沒有世俗擾攘的淡然守望著生命,回味泥土裏的人生。他們一個個在泥土裏摸爬滾打.直到連泥土也摸不動的時候.這個生命就該被泥土撫摸了。

總是有人要離開泥土,碾兒莊也不例外。老人們看著無數年輕人長大後,像鳥兒一樣飛走f,變成一縷遠去的風,成為一株在異鄉遊走的植物。老人們知道,再好的泥土也留不住心野的後生,因此惋惜歸惋惜.還得讓開路讓他們飛走。當我離開村莊去尋夢時,我和那些人一樣忘了我是村莊的一隻鳥,有一半的翅膀落在了村莊的泥土上,隻用另一半飛翔。

漸漸的,碾兒莊就隻剩下村莊和老人,在恬然的黃喬,他們用心聽那晚風與炊煙.還有莊稼與土地輕輕的私語。

泥土會撫平所有的創傷和記憶,把所有的生命都收藏在它的名義之下,給每個人提供安寧的靈樞。祖父和祖母早就下世了,葬在小張坡那片泥土裏。墓旁的泥土裏,長出了小樹和茅草,又在運行若生命的輪回。

這幾年.秦嶺北麓開發形成了氣候,沿山公路環線又從服兒莊腳下穿過,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動員碾兒莊的人搬到另外一處平原地方,條件非常優惠,仿照城裏的別墅給他們蓋新房,新村還有河流、草坪、幼兒園、健身廣場等等。但村裏人聽了隻是搖頭,說祖先住過的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哪能說搬就搬。一輩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鄉上的幹部、縣裏的幹部來勸說都沒用。碾兒莊人守著一個非常簡單的觀念.你們看巾這地方的泥土,我們一樣是人,能拱手讓給你們城裏人?別說了.說再多也沒用.再好的房子我們也不去住,那地方有這麼好的泥土麼,有純淨的河水麼,有土螞炸的叫聲麼?再說了,我們的老先人都在這泥土裏埋著呢,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更不能把他們的墳遷到別的地方去。碾兒莊人的執拗勁兒.任誰也沒辦法.無奈,開發商隻好惋惜著放棄。

泥土,鋪展在碾兒莊的山坡上。

碾兒莊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腳就會“滋滋”地往外流油。這是父親的說法。當春風從山頭下來,泥土便睜開蒙隴的睡眼,充滿著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天生的母性親和力和生命力.為碾兒莊人奉獻出糧食和生活的必需品。隻要它不衰老——泥上永遠不會衰老.它就會源源不斷地為碾兒莊人做著貢獻。

擁有了這樣好的泥土,服兒莊便有了好風水。不過,村子人不叫風水,叫脈氣。他們並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過什麼官而是比誰家的土地多打糧食,誰家的老人活得時間長。在他們的意識裏.做官是身外之物。長命百歲才是福。相鄰碾兒莊二華裏不到的鞏家坡,明清兩朝都出過官,一個是五品一個是六品。兩個村子的人聚到一起,鞏家坡的人就炫雄他們的脈氣好.而碾兒莊的人卻是一副不屑的神氣,說你們村有幾個人活到了一百歲?我們村的一個老人活了一百零九歲,現在還精神著呢.不信你們來瞧瞧。不止一個.活過百歲的老人也有十幾個呢。鞏家坡的人就說了,活那麼長有啥用.還不是枯踢糧食呢。碾兒莊的人不跟鞏家坡的人較真。他們的心態好.不生氣。他們笑笑,岔開話題,又說到天氣,說到莊稼,說到收成。在他們看來,莊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

風水一詞,古人是這樣解釋的:風是元氣和場能,水是流動和變化。風水本為相地之術,即臨場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稱堪輿術。說到底,風水是和泥土有關的。臂如說碾兒莊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黃,有時在陽光下看.還真是金黃的一片。碾兒莊多少輩人就沒聽說誰家為糧食發過愁。20世紀六七十年代時,到處鬧饑荒,餓死人,出門乞討。可是碾兒莊就不一樣了.不但沒餓死人,一個出門乞討的也沒有。說來也怪了,都是呼吸著秦嶺北麓的空氣,都是種一樣的莊稼,碾兒莊的泥土裏打下的浪食就比別的村子多。我就明白了,碾兒莊的地裏比其他地方多打糧食一定是與這兒的土壤有關。

碾兒莊的人相信風水.嬌喪之事一定要請風水先生。這不用愁.本村就有一個曹半仙。這曹半仙早年是個木匠,做苦力的,五十歲那年卻迷上了風水,專給死人定穴位。碾兒莊的墳頭不像平原上的村子那樣連成片的,而是山坡上這兒一個,那兒一個。曹半仙抽上一袋煙.把煙鍋往腰帶上一別.領著死者的家屬滿山轉,轉夠了就眯著眼,手一指說:就這兒了。在他看來,碾兒莊到處都是好泥土.埋在哪兒都是天堂。他也給蓋房子的人看風水。地基定在哪兒,麵南還是麵北,臥室在哪兒.灶房在哪兒,甚至豬舍、羊圈、雞窩在哪兒,都有講究。這就很費時。他留著一把長胡子,臉上的毛發也從來不刮,弄得真跟神仙似的。他領著自己養的一條菜狗,背著手,繞著村子的山坡轉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泥土上畫一個圈.也不言語,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這兒了。那菜狗模樣不好看,卻很懂事。主人在泥土上畫圈.它就繞著圈嗅著泥土邊跑邊叫。曹半仙接下來畫圖,確定房子、院子的結構。畫完了,主人就該掏錢了。他的收費開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是生產隊一個勞動日也就幾毛錢。現在他的收費標準是一百元。村裏人說一百元不多,活人總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頓好比啥都強。也別說,凡是經他確定的房基,家裏一般都不會出什麼怪事.家裏人也不會得什麼麻煩病。村裏人都說他神.要他把綽號改過來.叫曹大仙。他搖頭拒絕了.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蓋房子,也常有來請他的。我有時想,要說曹半仙著風水有什麼科學根據.我是不信的。要說他是在瞎碰吧,但這麼多年卻沒有出過岔子。這裏邊也許有玄妙的東西,我說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學解釋不了,卻在現實中存在著。

華崗那麵坡現在不種旱煙了.改種荀萄和西瓜。坡上有道斜梁,東邊種著西瓜.西邊種著葡萄。旱煙隻供自己吃.葡萄和西瓜可以賣.帶來不菲的經濟效益。葡萄的品種是華崗蘭號,縈中帶黑,吃起來冰甜爽口,一斤可以賣到八元。華崗三號葡萄還可以做冰俏萄酒.上了西安星級賓館的餐桌。西瓜的品種是華崗五號,個頭不大似是皮薄,撫是黃的.吃起來沙甜可口,城裏人常常在西瓜開園的時候開車來買。他們品嚐了葡萄和西瓜,免不了在華崗的坡上轉一轉,看看這兒的泥土跟其他地方有什麼區別。泥土這東西,肉眼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城裏人隻好迷惘著離去。